“很可笑 又很悲哀。每个故事都是这样”——专访阿摩司·奥兹

时间:2016-12-05 09:5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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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在一次访谈里说:“如果想知道我的写作风格,应该去看看耶路撒冷的石头。”耶路撒冷的石头有什么特别的吗?

奥兹:中国人对于石头的态度是丰碑式的,但耶路撒冷的石头,独特之处在于,它们总是在和光线游戏,光线稍有变化,耶路撒冷的石头就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光线改变石头的颜色,早晨日出时,它们可能是粉色或者红色的,当太阳升高,它们会渐渐变成白色,到了晚上,它们又会变成蓝色或者绿色。各种各样的颜色,冬天的颜色、夏天的颜色……我希望我的写作也是如此。另外,就像耶路撒冷的石头,我希望我的写作也是极简主义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写作小说的同时也会写政论。两种不同的写作可能会带来两种不同的身份,而人们或许会对你这两种身份有着完全不同的期待和要求,这会不会让你有一种分裂感?

奥兹:不,我并没有精神分裂感。但我确实用不同的笔来写不同的文章。我的书桌上放着两支笔,一支用来讲故事,另一支用来写政论。我写政论的时候总是很愤怒,或者说,我只有在愤怒的时候才写政论。比如有人做错了事情,或者我们的政府做了冷酷无情的事,有时候我诅咒他们下地狱,他们读了我的文章,但并没有下地狱,所以我就接着写了一篇又一篇。但是,写故事的时候,我心中从来没有愤怒,而是充满了好奇、幽默、同情和怜悯。我的政论里有时会有答案,但我的故事里只有疑问。

三联生活周刊:但你总是谈到“妥协”,用一定的妥协来解决一些问题,这不像是一个愤怒的人通常有的姿态?

奥兹:我相信妥协。所以,有时候,我对拒绝妥协的人感到愤怒。我对狂热分子和狂热主义感到愤怒。狂热分子和实用主义者之间不可能达成妥协。如果一个狂热分子说,你今天非死不可,你不可能拿出一个协议跟他商量,我周一周二死如何?这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你无法使狂热分子妥协。

三联生活周刊:写完政论以后,你的愤怒会消失吗?

奥兹:它们会离开一会儿,然后就又回来了。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奥兹:我已经老了,不会再幻想写一篇文章就能改变世界。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我试着让一些人重新思考。成功与否,我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这是一个谜。为什么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但三个月以后,她又爱上另一个?为什么你坐在餐厅里点了一份鱼,两分钟后又觉得还是点一份鸭子吧。为什么?这是巨大的谜题。所以,我的政论会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我不知道。但我还是继续写,因为我觉得必须这么做,这是我作为一个公民的责任。

但是,写故事就完全不同了。当我对一个问题有了答案时,我会写一篇文章。但当我听到自己的意识中不止有一种声音,而是两种声音、三种声音在彼此争论时,我知道我正在孕育一个故事,孕育一部小说。因为那些不同的声音,它们会发展、进化成不同的角色。

三联生活周刊:听说你曾经竞选过以色列总理,是这样吗?

奥兹:不,从来没有。一位前总统曾经提议我可以作为新的总统候选人,但我从来没有参加过竞选。我连业主委员会都没有竞选过。“无可奉告”这种词对我来说纯属生理上的发音无能,怎么做得了一个政治家?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来谈一谈《乡村生活图景》。听说这本书的写作灵感来自一个梦。梦的一开始你在寻找些什么,后来却变成了躲藏。真的有这样一个梦吗?还是你的一种隐喻?

奥兹:那是我很多年前的一个梦,它发生在以色列一个古老的犹太村庄里。在梦里,那儿空空荡荡的,我一人走在院子里、街道上、农场里,没有别人。醒来以后,我就知道,我的下一本书的故事会发生在这里——正迅速变成富人的周末度假胜地或者别墅的古老村落。

三联生活周刊:你梦到的那片空旷的土地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奥兹:我想更多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也许跟年华老去有关系,也许是因为某个逝去的朋友,我不知道。这得精神分析师来解答。但对我来说,独自一人身处那样一个正在衰落的村庄,是一种强大的感觉,也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故事。你既然读过那些故事,应该知道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像梦一样无解。

三联生活周刊:这让我想起一个关于你的纪录片——《阿摩司·奥兹:梦的本质》。

奥兹:我们生活有一半是梦。我说的不只是我们睡觉时做的梦,还有幻想、恐惧,甚至当你坐在火车站、机场等待的时候,那些白日梦……这些梦占据了你一半的人生,甚至更多。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梦对你来说很重要?

奥兹:不仅重要,而且它是我生活的中心。这么说吧,做梦可比等着看牙医刺激多了。当我坐在等候室里等着看牙医时,我就会做梦或者幻想,它们比牙医的治疗要好得多。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释?

奥兹:弗洛伊德几乎所有关于梦的理论都建立在性欲之上。性欲当然很好很重要,无所不在,但梦里还有其他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或者无视。

三联生活周刊:有人认为你在《乡村生活图景》中放入了自己所厌恶的一切,关于城市化、消费主义、拜金主义等等,是这样吗?

奥兹:不,我从不把自己厌恶的东西放进故事里。我放进故事里的,是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好奇的,或者让我感到害怕的东西——但害怕不等于厌恶。还有那些我梦到过的,让我感到兴奋的事情,但我从不因为厌恶某件事情而去写一个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这些故事涉及很多让人沮丧、悲伤的事情,每个人似乎都生活在契诃夫式的悲剧里。你曾经说过,你所期待的巴以问题的结局是一种契诃夫式的悲剧,而不是莎士比亚式的悲剧,但契诃夫式的悲剧结局真的就好过莎士比亚吗?

奥兹:我最爱契诃夫的一点就是他将喜剧与悲剧糅杂在一起的方式。在莎士比亚的悲剧里,几乎所有人的结局都是死亡。而契诃夫的悲剧结局,是每个人都不开心、失望、痛苦、幻灭,但毕竟活了下来。我更倾向这样的结局。

我并不认为巴以之间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根本没有幸福的可能,但我们必须选择,是一个莎士比亚式的结局——互相残杀,战斗到最后?还是一个契诃夫式的结局——在悲伤中做出妥协,每一种妥协都是悲伤的。

回到故事中,这些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一些东西。它是关于失去。这是普世的主题,我们都在失去。我不知道对你个人而言是怎样的,但我敢肯定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每个人都经历失去。我们失去自己爱的人,失去一些希望,失去一些抱负。即使只是丢了一把车钥匙,那也是失去。失去时刻都在发生。

失去是痛苦的,但有时候也挺有趣,这正是这些故事要表达的。有时候我们说:“哦,又丢东西了,这种事怎么总是发生在我身上?”还有些时候我们说:“哎,我虽然丢了一些东西,但又找到了点儿别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日常生活的材质,不论在中国,还是在以色列,或者在巴西、西伯利亚、赞比亚,或者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三联生活周刊:你这样一解释,听起来好像不那么让人沮丧了。

奥兹:我希望如此。比如这本书里最长的那个故事,一个中年女人,丈夫死了,孩子们也离她而去,她和80多岁的老父亲住在一个老房子里,还有一个蹭住的阿拉伯青年,他不付房租,偶尔帮忙做一点家务。有一天,老人突然开始抱怨晚上有人在房子下面挖东西,也许他老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是幻觉。但几天以后,那个年轻人也说自己听到有人挖东西。他是个阿拉伯人,他知道什么?也许是胡说八道?那个中年女人是很现实主义的,她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但过了几天,她也开始听到声音。故事讲到这里,真的有人在挖东西吗?谁会大半夜的在地下挖东西?考古学家、地铁工人,还是共同的幻觉?读者永远无法知道,但是很可笑,又很悲哀。每个故事都是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好笑和悲伤同时存在,这是你所理解的生活?

奥兹:是的,好笑与悲伤,喜剧和悲剧,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星球。在学校里,我们总是被告知,它们分属不同的星球——喜剧,我们笑。悲剧,我们哭。但事实上,喜剧和悲剧只是两扇不同的窗口,透过窗口,我们看到的是同样的风景,人生共同的后院。

问题在于距离。有时候,痛苦在这儿,你也在这儿,那就是悲剧。但如果痛苦在这儿,而你在那儿,它就不再是悲剧,而是喜剧。你会嘲笑自己的痛苦。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世事变迁,你也变了,12岁时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情不再显得那么可怕。每个人都是如此。一切事关距离与视角,看你站在哪里。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你的读者,我读的第一本书是《我的米海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没法从那个故事的悲伤里走出来。那本书让人感觉你对婚姻是绝望的,任何婚姻都是没有出路的。但现实生活里,你却有着一段非常幸福的婚姻。你有感觉到其中的矛盾吗?

奥兹:所谓“快乐生活”或者“幸福婚姻”,来自好莱坞,来自电视,来自广告。“幸福”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不可能有永恒的幸福。如果没有糟糕的时刻、悲伤的时候,你怎么可能知道“幸福”是“幸福”?就像一座山,没有山谷,哪来的山峰?

无论在《我的米海尔》里,还是别的书里,我描写不幸、痛苦、失败,因为它们比成功更有意思。成功可以为自己说话,你不必去写一个有关成功的故事,它不需要解释。但失败、崩溃、灾难、沮丧,它们需要被解释,需要被同情,需要共鸣。因此我更多地书写它们,而不是那些生活中令人狂喜的瞬间。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并不是对婚姻的本质感到悲观?

奥兹:不,我对婚姻本身并不悲观。让我感到悲观的是,有些人结了婚,就按照好莱坞的理想,以为从此万事大吉,只管幸福就好了。这是一种注定要失败的药方。婚姻是一种日常的投资,你必须每天有所投入,但又不是交易,不是讨价还价,不是你付出更多,就得到多少。而是说,付出本身就是得到。在《我的米海尔》中,汉娜的悲剧就源于此,她不明白婚姻到底是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回到《乡村生活图景》,为什么最后一个故事突然变得带有魔幻色彩?

奥兹:最后一个故事只是记录了我的一个梦,一个噩梦,我并不确定我理解了它,我只是把它记录了下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过,任何事情都可以看作魔幻现实主义的,我应该怎么理解?

奥兹:我的意思是,魔幻现实主义不应该以狭隘的方式来理解。魔幻现实主义并不只是有人突然漂浮在半空,有人突然长出了尾巴或者突然开始吐火,这只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一种。对我来说,每天的日常生活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你只需要用眼睛去看,再加上一点好奇心和想象力。

比如人际关系就是一种魔幻现实主义。当一个男人成功地让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笑起来,这就是魔法。在某次交谈中,你突然发现一个人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或者人们突然向彼此敞开心扉,这也是魔法。

三联生活周刊:在我们的印象里,以色列与印度很像,整个历史都是建立在一本宗家典籍之上,真假难辨,非常魔幻现实主义。

奥兹:我觉得人类的生活本来就是由事实与幻想交织而成的。每一段人生,每一段恋爱关系,每一段旅程,都是真实与幻想的混合。几乎每一次思考人生,都会从梦开始,由梦结束。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爱以色列的这一点?

奥兹:这是我唯一知道的现实——在这个现实里,梦从来都是真实生活中的一部分。我相信不仅以色列如此,整个人类世界都是如此。昨天在人民大学的青年作家研讨会上,我谈到动物的性和人类的性之间的区别:人类的性总是涉及故事。有时我们把故事讲出来,有时故事只发生在我们的脑海里,但总会牵涉到一个故事。所以,梦和现实的界线在哪里?就像我们刚才谈到的魔幻现实主义,魔幻与现实之间原本就没有边界。

三联生活周刊:像书中的特里宜兰,这样的村庄在以色列是一种普遍的存在吗?我在其中好像读到了中国的故事。

奥兹:谢谢你,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赞美。我并不了解中国,但我相信一个好的故事,即便它发生在世界遥远角落里的一个小村庄,只要写得足够好,也可以具有普遍性。原因非常简单,好的故事永远在向我们讲述爱、孤独、失去;向我们讲述死亡、欲望和遗弃,这些东西都是普遍的。

我一生已经写了30多本书。我一直努力不去重复自己,但我知道我的书里有一些共通的东西。我总是在写孤独。我总是在写失去。我的祖母以前常常说,这里疼,那里疼,到处疼,疼到几乎可笑。无论《爱与黑暗的故事》《我的米海尔》,还是《乡村生活图景》,其实都在讲:疼,疼,疼,直到它变得可笑。

三联生活周刊:有时候我们在读书时产生共鸣,有时甚至在书里发现自己内心的阴暗之处和别人如出一辙,你觉得这是一种好的共鸣吗?

奥兹:我将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来回答这个问题,而不是作为一名作家。当我读一本书,并在书中认出自己时,那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因为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孤单。当我读了一本书,书中一个角色说了一些我永远不会说的话,做了一些我永远不会去做的事——就算给我100万美元也不会去做的事,这同样是一种安慰,因为我重新认识了自己。我知道了人与人是不一样的。这是文学所能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两个道理:第一,我们的秘密都是一样的;第二,我们并不相同。感谢上帝。

我的祖父,我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写到过他的故事,曾经有人问他:“能不能说说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但差异万岁。”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说过,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老了以后反而觉得有很多不解。关于女人,到底有什么是你不了解的?

奥兹:在女人这个问题上,我一直是很勤奋的学生。我所指的不仅是性别上的差异。我的感觉是,大多情况下女人的情感要比男人复杂、敏感得多,正如《圣经》所讲的那样,上帝先创造了男人,然后才创造女人。我想他是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才有了更好的创造。模型2总是比模型1要好,世事大概都是如此。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女性,你有没有一个理想的形象?

奥兹:没有。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对女性的理想,就像对于任何事物的理想一样,永远都在改变。早上一个理想,晚上另一个理想。冬天一个理想,夏天又一个理想。有时候,我同时会有两个理想。

三联生活周刊:年轻的时候呢?

奥兹:年轻的时候,任何女性都是我的理想。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写作和年龄之间有怎样的关系?大部分人到了你这个年龄可能已经不再写作了。对你来说,变老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吗?

奥兹:从某些方面来说是的,当然。我感觉每天都在失去一些东西。这无可避免。但我也会觉得每天都在得到一些东西,学到一些东西。如果有一天我觉得什么都没有学到时,我知道我又浪费了一天。

写作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职业。当一个理发师第30遍剪一个发型时,要比第一遍简单得多,到了第300遍时,又比第30遍更简单一些。司机、木匠都是如此,唯独作家不同。对一个作家来说,每一本书的写作只会变得更难,而不是更简单。因为他不愿意写两本同样的书,所以写作会变得越来越难。

我觉得写书就像开车,一脚踩在油门上,另一脚踩在刹车上。日久年深,经验渐长,但踩在油门上的那只脚会变得越来越小心,越来越犹豫,而踩在刹车上的那只脚则会变得越来越沉重,因为你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也越发渴望做到完美。因此,时间不会使写作变得更简单,大概也只有写作这一种职业是这样的。

主笔 陈赛 记者 孙若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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