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创造了星际穿越

时间:2016-12-05 10: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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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弗·诺兰——这个以中文音译的英文名,指向许多重名的人。其中,当今世界最出名的,是《星际穿越》的导演与联名编剧。

英文名置个人名在前,家姓氏在后,与中国人命名习惯不同,但中英二者并世界诸语诸文化大致相同处在于:个名指向个人存在,姓氏指向宗族延续。因此全球观众大都不难理解:片中家人之间多自然直呼个名,或以反映血缘关系视角的亲属身份代词指称;外人提及或直呼墨菲·库珀(Murph Cooper)时,则多称“墨菲”,既指向非宗族视角下的个体,又避免交流时出现重名指称混淆;而指向“库珀家的顶梁柱”飞行员库珀,或功成名就“库珀家的”墨菲时,人们就都称“库珀”,甚至导致片末出现重名混淆尴尬,也不失自然幽默。不过,片中角色鲜有出现的,是全名,因为只有在特别郑重的语境下,才会直称某人全名,比如秘密会议室墙上悬挂的宇航先驱照片和名牌。

强调这一点,关乎观众对与“名”有关的事实细节理解。比如,库珀先生对布兰德女士的称呼,从一开始的“布兰德博士”、“布兰德”,至影片中后期某一刻随口叫出“艾米莉亚”,所谓直呼其名——说明这一男一女的“距离”是与“功成名就”无关的一种“由远及近”;但库珀在其后生命垂危之际发出求助信号,却本能呼叫“布兰德”,指向宗族,展示了个人与宗族之间的从属关系。同理,无论曼恩博士一开始直呼“艾米莉亚”显得多么不自然、套近乎(这位演员演技精湛),最后涉及生死存亡的冷酷对话,就还是指向宗族,称“布兰德”。又如,片末人类暂时幸福生活所在的库珀空间站,是以宗族姓氏命名。这种命名方式指向的是整个宗族的全体存续荣耀,而弱化个人功勋。在此基础上,库珀空间站的纪念碑更将荣耀延伸至“所有勇敢的男人和女人”,虽画面字幕未及,但按理也必如墓碑般郑重镌刻有墨菲·库珀的全名,以示命名来源。

从幕前到幕后,虽然影片演职人员名单也将一部电影的荣耀延伸至所有参与的男人和女人,但自始至终最大写的名字,毕竟只有一个。

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在英文中也可昵称克里斯(Chris),二者词源皆指向基督(Christ)。“克里斯托弗”本义是“基督差来者”或“基督信使”。诺兰(Nolan),则是一个英语化的爱尔兰盖尔文,本义“驾车武者”或“驾战车的斗士”。

《星际穿越》也是汉译名,其原文Interstellar,字面意思是“星际”,与“穿越”无关。“穿越”是眼下尚未褪热的中文词,指向超时空旅行。因此,这个汉译名大大局限了英文原本的广大所指。在片中,库珀等人讨论并分析先驱探险者们的行踪时,每个追踪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其人所在的星球,一人一星。一个人的星球,这不免令人想到《小王子》的浪漫,指向身体和内心的绝对孤独。片中库珀操着一口得州口音,演员马修·麦康纳本人亦生于得州——又称“孤星之州”。而在孤独与孤独之间,恰恰就是片名原文所指:《星际》。至于到底“穿越”与否,是原文留白。

我希望以上一些对“名”的粗浅分析,能从根本上有助于读者认识其各个所指的本体。因为这些“名”将在后文反复出现,就如同诺兰在片中先花了不少笔墨阐述“墨菲”这个名字的设定。然而在片中,墨菲这个角色听了设定后却表现出某种似懂非懂:到底是相信人们普遍认同及简化的“凡可能出错的必会出错”,还是接受父亲乐观的解读——“凡可能发生的必会发生”?无论如何,当美国空军高速载人工具计划的研究员,于1949年以工程师墨菲(Edward Aloysius Murphy,Jr.)命名这项定理时,其惋叹的大量无法避免的“错误”的“实行者”和“责任人”,是参与计划的人。本文亦难免出错,望读者海涵、方家赐教。

大陆公映版由中影承译,翻译和字幕团队共署名6人,以国内公映外语片人工安排而言,可谓人数众多。可惜错误不少。

理科生在开片处,飞船起飞不久,可能就如堕地狱。因为指向速度的专名“一马赫”(Mach 1)被错译为指向某种设备型号的“马赫一号”,是硬伤。文科生观影体验或许更差,尤其是语言类学科的。因为片中核心太空站名字所代表的“耐久”(Endurance),被错译为“永恒”(Eternity),相去甚远。另有一些误译和不妥,但都不及这两处荒唐,就不多举例了。最难受的大概是神学生等在中国比较边缘学科的人,其糟糕观影体验主要不一定来自“英译汉”的语际翻译,而更可能来自符际翻译的错位。因为这部电影充斥广义基督教的符号,如拉撒路、永恒、试探、试炼、祈祷、信仰、预表、应许、印记,不胜枚举,但却几乎没有指向基督教荣耀的上帝。这首先造成了这部电影本身的一个重大讽刺:成本1.6亿美元,首周票房已超2.6亿美元,如此不敬虔指向信仰上帝的巨额资金流,反映在当今美国好莱坞的每一张钞票、每一个硬币上,却都依法印着这样一句话——“我们信仰上帝”(In God We Trust)。继而穿越到中国,这个《好莱坞报道》(The Hollywood Reporter)和《中国日报》(China Daily)等媒体点名叹服其票房贡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这里,由于无神论的官方权威,陌生的“信仰”成为边缘化的符号,游离于既有信息传播框架之外,观众就更不觉得影片扑面而来的那种讽刺所承载的荒谬感是一种错位了,可谓错上加错。——在中国,挣人民币,就必须坚持艺术“为人民服务”,这显然才是彰显绝对真理的合法逻辑,似乎负负得正、错错为对了。

人,是诺兰电影艺术的源点。其处女短片《虫豸》(Doodlebug)就是一部无限指向作为个体的“人”的电影。这样一种文艺作品,丝毫不为人民服务,因为“人民”——而非“人们”——是个政治概念。

政治,从诺兰处女长片《追随》(Following)开始,呈现出一个重要维度。至《蝙蝠侠》系列,阶级、革命、恐怖主义等政治寓言似乎更加显而易见,但诺兰却在接受《滚石》(Rolling Stone)采访时,否定《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的政治性,坚称:“只是讲个故事而已。”

宗教,尤其缔造大写“西方”文化的基督教,则更是诺兰极力避免的维度。虽在《蝙蝠侠》系列和《致命魔术》中触及原始部落和魔术所牵扯的神秘主义,但浅尝辄止,离专门讨论宗教,甚至特定的某宗、某教,还相去甚远。诺兰此番笔下角色仍以英语为母语,却小心翼翼地在任何震怒、惊叹,甚至肉眼看见宇宙罕见奇观时,也避提早已口语化的常见感叹语——“噢,我的上帝”(Oh,my God)。而诺兰本人对宗教信仰,尤其基督教的回避,也无时不刻在其生活中体现。在就《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首映科罗拉多枪击案发表声明时,诺兰最后说到“我们的心与他们及其家人同在”(our thoughts are with them and their families),不太符合英语习惯。在普遍受基督教影响的美国文化中,人们习惯性说“我们的心及祈祷与某人同在”(our thoughts and prayers be with someone),而不会刻意拆开这个比较固定的搭配。诺兰刻意隐藏的“祈祷”,在《星际穿越》中终于显形,却是以一种玩笑的方式:老库珀调侃盯着地上“异象”的库珀和墨菲是在“祈祷”,并要求两人“祈祷完了把这(异象)打扫干净”。——库珀直到片尾才做出回应,告诉塔斯:“这里从未如此干净。”可影片又有明确表现库珀在太空里双手交握静坐光中沉默的美好镜头,这一幕不指向祈祷,指向什么?库珀的儿女以及老布兰德,在地球上不断向没有回音甚至不知生死的人倾诉,唯相信去者还会归来,这不是祈祷,又是什么?诺兰在许多维度都呈现出这样一种欲言又止,需要观众费心及费力才能体会。观众如果想要更深切地体验片中宇航员们在太空里只能听见祈祷声却似乎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可以看看尤里西·塞德尔的《耶稣,你知道》(Jesus,Du Weisst)。

科学,是这部科幻片的重要诉求与卖点。片中提到的异象,一开始指向鬼魂,继而指向重力,然后指向爱,最后指向墨菲口中的“你”。在从幕后到幕前全方位的科学包装下,诺兰传递的是人文主义的信号:“你”可以利用“重力”表达“爱”并得救赎。这就好比一个科普作家和一个“心灵鸡汤”写手共同创作的童话,乍看俨然是鬼话,细看呢,暧昧杂糅。诺兰的信念,似某种时尚的科学万能人文主义,仿佛科学技术的进步最终必定可以令人类实现终极自救。《今日美国》(USA Today)认为此片虎头蛇尾,称:“这部电影,内容涉及了经历戏剧性错误转折的一个世界,及其后续复杂的纷乱。最终意欲作为高潮所呈现的人文主义结局,似乎太过于简洁有序。”

符号,承载着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导演”一词作为一个符号,其词根“导”(direct)的本意就是“导向”,源自拉丁语“我引导、我统治”(regō)。一个“名”,作为一个能指,指向一个“实”;但这一层所指并非其终结。罗兰·巴特在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基础上,推导出了二级能所指关系,即将一切符号阐释和意识形态的形成,都指向社会自构以维护话语合理性的隐秘系统传承。即将所有“人话”指向“神话”——并非古典意义上的神话传说文本,而是一种精神文化框架。正如儒、释、道从本源上影响着中国人的精神文化,基督教则从本源上影响着美国,甚至大写的西方精神文化。

假如说诺兰挣着信仰上帝的钱,却不信仰或荣耀上帝,并不稀奇,只是美国广泛的信仰危机;那么披着科学和人文的外衣,玩着宗教的梗,却不提信息来源出处,就几乎有些太不诚信了。幸好,欧美观众对基督教那一套隐喻已再熟悉不过;可惜,中国观众则可能因此丧失许多精彩。希望本文的每一个字,都有益于对信仰不敏感的观众,获得与原片本土母语观众更接近的观影体验。

克里斯托弗·诺兰这部影片带来的最大益处,是人们热烈的讨论,即信息交流和思想的碰撞——“心际”穿越。影片引发各学科专家、学者、爱好者讨论,甚至“翻译”这样一个向来默默奉献的领域也获得许多关注,只因为贯穿全片提纲挈领的一首无题诗,顺理成章成为热门话题议论焦点之一。高晓松、张大春等名人,在网上分享各自汉语甚至古文的个人译文(微博),令话题再升温。篇幅所限,这里只引用巫宁坤高度忠实原文字面的直译,作为参考;我唯对其处理“温和”(Gentle)词性及语法成分问题上的草率,及末阕次句句号的缺失不认同。英文原文可在诗人网(poets.org)读到。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托马斯从小受基督、天主、犹太教等文化广泛熏陶,创作许多以此为主题的诗作,持大写的基督教传统生死观,死后葬于威尔士家乡一教堂墓地,坟前立着一尊比墓碑还高的十字架。因此,拒绝直面十字架的诺兰,对托马斯的引用是比较牵强及流于字面的。这首诗中反复出现的两句话,是近乎直白的基督教信仰,即相信“向死而生”、“暗中有光”、“化咒为福”等一系列反合逻辑。而解释这一系列反合逻辑,就必然引发神学议题,从而将解读者引向诺兰避之不及或曰刻意留白的维度,即那因为“人”给机器“人”设置的不诚实所隐瞒的真实,不管是百分之五还是百分之十。——全备的真、实,要求全备的信、息,这是诺兰借片中角色之口也承认的人类科学“暂且”无法办到的事。

在影片中,12个人,12个人类最顶尖的宇航员、科学家,踏上拯救人类的旅程,怒斥光明的消逝。其中公认最聪明、最优秀、最勇敢的一个人,居然就叫“人博士”。此人叫“人”。这是个德文姓氏,Mann,与英文“人”(Man)仅一字母之差,读音一样,意思也一样,所以对英文母语观众而言,是个显而易见的象征。这个最优秀的人,背叛了人类——这对美国观众而言,又是个不言而喻的象征:这个“人”,即中文字幕音译为“曼恩”的人,不免指向《圣经》中那个出卖主耶稣基督的十二门徒之一——犹大。

但诺兰毕竟不是在拍《星际圣经》或《圣经穿越》,所以对号入座的分析不宜多做。比如,“人”这个角色,其实不仅捆绑着犹大的记忆,还因其在片中所实犯的谋杀案,而背负该隐的记忆,并所有人的“杀人回忆”及其原罪——“人”杀了人、杀了机器人,又谋杀主角未遂,还试图进一步谋杀全人类,想要做开天辟地的宇宙第一人。又好比片中深入浅出的双关金句:“‘人’之前都是在撒谎。”(Mann was lying.)——“人”简直又要成了无可救药的撒旦。

那么主耶稣基督这个指向救赎主的关键符号又由谁体现呢?是老布兰德或小布兰德?还是库珀或小库珀?谁能拯救人类?按照如此功能主义的思路,乐于玩拼图游戏的人甚至可以解读出“宇航服”象征着“十字架”,多说无益。因此,可以确定的是,诺兰有意使用大量基督教的符号,但并没有抱持基督信仰,所以其整体呈现不完全符合广义的基督教思想——以这不多的背景知识为基础,就大概搭建起了穿越到诺兰心星的发射台。

影片有大量星空的镜头,又不止一次出现以“所在星”代表“某个人”的画面信息,不断强调着“一人一星”的孤独。夜的暗,正是靠着星光指明道路;驾驶各种交通工具的宇航员们,每一次前途未卜的旅程,都指向一颗星;就连影片开头驾驶汽车追逐无人机的库珀,以期“为社会做点贡献”,不也是为了获得无人机上的太阳能电池吗?岂非最终指向地球能量的源头——太阳?而光明宏观照进宇宙广大的黑暗,在影片中又被微观表现为英雄钻进黑洞等奥德修斯式的行为。片中黑洞名叫卡冈图雅(Gargantua),名字源自《巨人传》中所描写的一个食欲巨大的国王,即呼应了作者拉伯雷的人文主义视角。也就是说,诺兰对“光明照进黑暗”的理解也许达到了“真理与爱触及内心”的高度,但通过电影语言表现出来,事实只达到“英雄的地球人钻进宇宙巨人食道(然后被‘排’出)”的隐喻深度。

诺兰引用了托马斯,野心真不小。托马斯这首诗中,呈现了作为讲述者的自己、作为叙述对象的现实中病重之父,以及作为双关的“(天)父”三者呼应的关系,主要通过隐主语的祈使句实现。而诺兰在这部电影中,则呈现了作为主角的库珀、作为库珀父亲角色的老库珀,以及作为库珀异化的儿子——机器人“塔斯”——三者呼应的关系,主要通过首尾照应的喝酒聊天讲故事这一传统叙事结构实现。在这一点上,诺兰显然比托马斯低了整整一个维度,因为前者所表现的人类之外,是作为“造物”的机器人,取道下行;后者则直接触及作为人类“造物主”的天父,直登天路。

这个机器人塔斯,就充当着库珀的“道”:库珀通过它,才能与“他们”对话,类似《雪国列车》中的电话机。这种“道成机器身”的设定,实在并不新鲜,在《2001太空漫游》等大量科幻作品中都有触及。诺兰本人在《记忆碎片》中早已尝试过以极端方式表现“道成肉身”——比《哈扎尔辞典》的文本尝试更甚——将“道”直接以文身刺刻成人的血肉并以音画展现。至此,诺兰转而选择一条向科技异化的主流阳关道;“道成机器身”这种表达方式,就本片而言,十分有助于后工业时代的观众共感代入,产生双关意义上“机械”的共鸣。当库珀问塔斯“他们是谁”的时候,这部电影虽即将高潮,却静如死水。因为诺兰放弃了让库珀直面“他们”质问“你们是谁”的暴力戏剧张力。诺兰直接扔给观众一个间接答案,虽然勉强加入了“他们就是我们”这样一个貌似冲突的自指反转,还让观众有些思考余地,不至于像看《新闻联播》那样被彻底引导着解读信息的思路,但不得不指出,一部电影的高潮叙事竟需要仰赖传统语言表述,大概是电影语言的退化和悲哀——观众如果需要体验那种进化的前卫,大可以看克利斯·马克的《堤》(La Jetée),甚或德里克·贾曼的《蓝》(Blue)。

诺兰所辛苦保留的叙事悬念,就如同马修·麦康纳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一段逻辑荒唐的陈述所言:“这部电影挑战人类,但同时也有信仰在其中。它说的是:‘对,那外面就是有什么东西在。叫它外星人也好,叫它上帝也好,叫它原动力,随便(Whatever)。’”——影片最后关头,假如改结局说是外星人,那答案也就赞美外星人了;解释成拉面神,也就荣耀拉面神了,没本质区别。那么这就不能叫“信仰”,不承载“永远”(for-ever),只能叫“随便”(what-ever)。这就好比,如果将《新世纪福音战士》中所有借用自大写基督教的符号全部改换名称,也并不会影响其整体叙事,毕竟它不是基督教意义下的“福音”。在这个层面,完全可以将《星际穿越》的人文科技万能论,理解为诺兰版本的“人类补完计划”。相比之下,吕克·贝松在同期好莱坞科幻大片《超体》(Lucy)中的异化,或曰“补完”,成就一个拥有百分之百宇宙全息的优盘,然后便不知道如何继续了,只能无力地诉诸开放式结局。诺兰在这一点上倒是狂野得多,直接利用那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展现一个可以解读为“救赎人类”的过程,并为之“机”选一个逻辑不甚自洽的答案,转述给观众。不过这里倒还真有一丝很微妙的幽默,不知是否诺兰刻意为之:诺兰给出的这个答案,其实就是机器神(Deus ex Mechina),而库珀接近机器神所通过的“道”,是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最后还继众人之后成为库珀的“副驾”,及其亲生儿子结局不了了之后在门廊前“传承故事”的交流对象……我总感觉片中库珀这个人很无奈,甚至似乎要穿越银河与银幕质疑诺兰: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才满意?!——库珀显然是诺兰作为创作者的自我意识投射。从某种意义上讲,诺兰对自己的批判相当全面与深刻,甚至有意用大量幼稚且全无必要的蒙太奇去表现墨菲和布兰德两位姑娘之间身份必然的重叠与变异,因此,反过来讲,其比较成熟的批判在某些维度就极有可能是无意而成。

在揭晓答案的一瞬间,诺兰的科普叙事彻底由人文主义的无力滑向其从业以来长期展现的虚无主义——可气氛却已在汉斯·季默以伦敦圣殿教堂管风琴为主音的锣鼓喧天之下烘托到顶点,又不可能再往上行——就只好变成一场喧闹的悲喜剧。皆大欢喜,喜中有悲,“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喜交加,大喜大悲,不悲不喜,总之乱套了,连画风都变了,居然很令人诧异地出现带有自拍神器那种巧克力色朦胧美的虚焦镜头,看起来实在太像一支突然插入电影的手表广告。诺兰所揭晓的答案,几乎就是希区柯克的“麦格芬”——为影片以特效展示的“爱”所感动得目眩神迷的观众,其实几乎已并不介意这个最终答案是什么,或这个解释是否合乎逻辑。

如果说《记忆碎片》是“为复仇而复仇”,《盗梦空间》是“为梦而梦”,那么《星际穿越》则是“为爱而爱”了。诺兰确实具有把一个简单故事复杂化的才能。——而在规模上,这次诺兰不只要在电影院里带领观众体验救赎哥谭市的感觉,更要去体验救赎全人类的感觉了,而且是相当传统的流程:从现在出发、接触未来、回到过去……科幻迷大概早就已经对这样的结构审美产生疲劳。

诺兰必然相信永恒和爱,因为片中角色嘴里说着“我永远爱你”。但这些声称永远爱对方的人也同时明确表示,自己的认知,大概还远不足以认识什么是“爱”,也更不知道“永远”为何物。老库珀奉劝库珀不要给小库珀许自己不能实现的愿望,但库珀仍对女儿说“我永远爱你,而且我会回来”(I love you forever and I am coming back)——在自己不明确知道什么是“永远”和“爱”的情况下,甚至在自己不确信几时或最终能否回来的情况下。这可真是令人绝望的爱。

诺兰试图表达的,比如“对孩子来说我们都只是回忆”,是一种线性不可逆的复述。因此,库珀先生离开孩子,前往(重返)太空,寻找具体意义上的未来的“家”(片末以预言式画外音描述的“沐浴在新日下的新家”),“飞”在“天上”,如坠云里雾里,获得“好像成功了,因为‘他们’正在关闭超方体”的启示,最终重返(前往)了抽象意义上的过去的“家”——家人聚集的地方(具体表现为一个超大型空间站里医院的一间病房)。库珀先生的时间“穿越”是相对的,按影片中的逻辑及科学解释,是“不可逆转”的;按背景音乐的烘托,是在滴答声中流逝的时间。

诺兰实际表现的,却更多只是一种循环式的再现,就像那传递“爱的信号”来回摆动停滞不前的秒针,或像单调重复的赋格、翻来覆去的再现部,难免令追求新鲜感官刺激的观众乏味、熟睡。因为诺兰意欲表现先知的预言,但在影片中一次又一次都未将其指向终极的“预表”和“应验”。感觉这影片过一段时间就把音量逼到超大,配合银幕大明大暗。这就是诺兰利用电影语言表现“怒斥光明的消逝”的极致了吗?——或者说,如果诺兰指向了终极,那么整部电影就只是一个序曲,那颗宜居新星上即将有一男一女继续引领人类驶向“那个良夜”和“光明的消逝”。——这仿佛是能够大幅提高这部电影立意和维度的一个视角。如果接受这个先验的视角,则作为“诺兰宇宙交响曲”之“动机”的诗,就是作为实体的整部电影幕前幕后的预言,超越了作为目的及功利性整全叙事需要的那种由摩尔斯电码拼出“留下”之类的指向“预言”的符号。——也只有在这样的视角下,将库珀向墨菲转述其亡母在生产后那句话里出现的“现在”(Now)一词,与诺兰转述已故的托马斯在其父即将亡故时感悟的那句诗里出现的“现在”(Now)一词,才能无缝对接,并瞬间充满各种对生死和时间的思考与解读可能。

那么,在这个视角下,影片末尾,一个刚刚告别至亲生父的单身女人,利用机器人“亲手”埋葬了她跨越“人类至她当时为止最长旅程”寻找的爱人,外表安详宁静,为过去的、当时的、之后的所有人类的繁衍及这部电影的存在,站在一个“现在”仅有她一人脱下氧气面罩自由呼吸的新星上,安营开荒。画外音叙述着她可能即将迎来一次长眠,以及随之而来的新家,和新日的新光。一个告别了所有亲人的单身男人,带着诚实度更高、幽默度更低的机器人,及其在诚实度更低、幽默度更高且酌情保留信息的情况下接触到更接近“他们”一手真相的数据,驾着飞船,大概已如获新生般安全脱离了以即将死去的女儿及其全族命名的巨大曲面科技体,“现在”直奔那单身女人而去。——库珀和布兰德寻找的是彼此吗?还是什么?库珀和布兰德是否交换或模糊了性别?为何这个女的留那么短的头发而这个男的手里竟掌握着承载“全备信息”的机器禁果?库珀和布兰德是否像《云图》里的主角一样,以“先祖”的身份象征不同的宗族甚至其他范畴下的人群分野?在《星际穿越》这部由符号线索堆叠而成的好莱坞特效史诗里,诺兰却又没能给出任何哪怕触碰终极的答案,而只勉强诉诸“前叙事”或无限轮回的虚空暗示,真是令人惋惜。——正如乔伊斯在《芬尼根守灵夜》中的旧预言和新寓言一般,以环形的文字交叠递进及超越承载文字之二维载体的速度,以一部声光盛宴及超越承载四维认知载体的耐久……一道一孤一终一被爱一长延那/河流淌,经过夏娃和亚当的教堂……

诺兰为人类文明——尤其好莱坞文明——所树立的教堂,是影片中一座又一座飘扬着美国国旗的星球最高最宏伟最唯一建筑。用美金搭建而成,却因为不全备的诚实,或所谓幽默感,或所谓酌情缄默,而不说出美国早已危机的信仰。这是这部片子最大的本体矛盾,也是当大量观众通过科学哲学知识议论影片异象时,所忽略的那存在于每个孩子房间中的大象。——或用诺兰借由“醍醐灌顶”的库珀使贯口活儿一般抛出的高科技“中心思想”,那每个孩子房间中的神秘的充满各种科学术语和超验奥秘的“来自未来”的可能性云云。——或用墨菲“童真”的话讲,是“我并不害怕”的鬼魂,是“我说了但人们都不相信我”的,那所谓不可言说的,实体实指意义上的,“天上”的“父”——是不是就是指向上帝的“天父”?诺兰似乎连通过机器人开这么一个玩笑的胆量都没有,竟还不如哈利·波特直呼“伏地魔”勇敢吗?怕也只是出于敬畏,而非单纯因为写不出新鲜段子。毕竟阳光之下并无新事,库珀的诺言,“我永远爱你,而且我会回来”,不仅是《大话西游》中至尊宝成圣后为紫霞仙子的祈祷所实现的应许,也是《圣经》中记载的古老文字。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高晓松从托马斯属灵诗句中译出“涅槃”这一佛教符号,其实倒与诺兰的视角更接近了。“涅槃”指向的是超越轮回概念生死的超验,是“非死非生、无死无生”的状态,至少可以呼应诺兰由人文主义超方体塌缩而成的虚无主义黑洞,或尼采所谓“实然不应在、应然不实在”;托马斯所信仰的基督教生死观,亦即片中“拉撒路”所象征的“死而复生”所部分指向的,是“有死有生、亦死亦生”的状态,且并不是尼采所谓“民众的柏拉图主义”,而只是个人救赎基于先验的理想和盼望。虽说汉语大量吸收佛教词汇,比如本文标题所用的“究竟”二字,在日常交流中已鲜有承载任何佛教内涵,恐怕“涅槃”也并不能激荡起太多令读者想要圆寂的冲动。但这两种宗教显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三观上的不同。

我的个人观影体验,使我认识到诺兰是个很有世俗智慧的人。因为纵然各行各业观众给影片“捉虫”,但诺兰皆可巧妙地以“我所说的是谎言”这一由自指引发的经典悖论回避所有风险。也是个单纯善良的人,虽持有充满矛盾和虚无的视角,却仍天真地相信爱与永恒,即使无法确实把握答案。更是一个有资格狂野的人,相当于花了10亿元人民币,不断在片中借角色之口夸耀电影维度“向外延伸”的幅度,不止一次提到“人类有史以来走得最远”云云。还是个特别严肃冷静的人,可以为了自己对电影实景细节的苛求,远赴冰岛取景,或老老实实种500英亩玉米,拍完后大概是卖了以补贴预算。——但终究只是一个人——只是亿万令人目眩神迷的人类之一,与“人”无异。如果没有片末字幕中出现的令人目不暇接的数百位特效人员的辛勤,如果没有从幕后到幕前全球数千万观众每人奉献的光阴和金钱,“诺兰”作为一族姓氏,也许就不会在宇宙长河中比“托马斯”散发更加辉煌的微光。

托马斯,Thomas,本义“双生”,指向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多马。多马对拉撒路的复活报以疑惑,对主耶稣基督的复活更报以“非见不信”的态度。就好像墨菲到生死存亡之际,因为听到太多否定的声音,断言拒绝相信父的回归,直到突然看见秒针如心跳般鲜活的确据。迪兰,Dylan,指向海和浪,字面义可以理解为“大浪”、“猛浪”。

迪兰·托马斯这首诗,虽然充满了日出日落,但丝毫没有“向外延伸”,一点都不想要去到什么外星,也不是诺兰在片中毫无来由批判一通的“死于地球”的思路,而是展现了完全不同的一条路——深入人的内心,“生”入人的“身”死。克里斯托弗·诺兰,这位“驾车武士”族裔,“基督信使”,从黑白《虫豸》出发,尝试线性、非线性、环形、螺旋形、各种性、各种形的电影叙事,直至利用顶尖炫彩特效驾驭巨人国的卡冈图雅。也许下一步还要突破,就应该且只能转而重新完全向内出发,挑战自己——而非蝙蝠侠或人类——心灵最深处那本源的光暗。

不要行温雅了入那好夜,

老年应燃烧、咆哮于日暮;

盛怒,盛怒反抗光之死灭。

纵儒博者终识暗是正确,

因其语词未闪电故群儒

不要行温雅了入那好夜。

好善者,嚎啕,与末浪作别,

其微善未炫舞于碧湾故,

盛怒,盛怒反抗光之死灭。

狂野者,逐日赞歌不迭,学,

惜晚矣,东曦因而驾愁路,

不要行温雅了入那好夜。

沉肃者,濒死夺目而视,觉

盲眼能烨如流星并色舞,

盛怒,盛怒反抗光之死灭。

现您,我父,在那悲伤高界,

咒、佑我以您烈泪,我祈福。

不要行温雅了入那好夜。

盛怒,盛怒反抗光之死灭。

究竟谁创造了“星际穿越”?当人们高呼“诺兰”甚至顶礼膜拜时,“克里斯托弗”成为对其认识的留白和不在场。

克里斯托弗·诺兰及一支当今顶尖国际文艺运营集团,像片中角色一样圆满完成好莱坞赋予他们的“使命”(Mission),创造了令人浮想联翩的《星际穿越》,但并没有创造令人无限神往的“星际穿越”。——克里斯托弗只是一个试图表现“星际穿越”的信使,终究无法越过时空、科技、语言等诸多阻隔,手把手引导你洞穿星际。正如片中安妮·海瑟薇一段演技十分精湛的独白戏台词所言,她所饰演的布兰德笑中带泪地说服着自己并因此而坚定信心:虽然爱引领她漫游宇宙,但,“‘爱’并不是我们发明的什么东西”(Love is not something we invented)。

“星际穿越”之“名”,是人类浩繁认知全集中的一个微妙能指,这种表达方式,或许的确是人类发明。

其“实”,则与人类所有认知与表达一并指向片中终未揭晓的那百分之五,是实现星际间心际交流可能性的完备基础,是《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四十二”所代表的宇宙人生全息奥秘炸裂,是《矩阵》中那个叫“三位体”的女人为叫“新一”的男人献身的原因,是墨菲定理在数学表达上以“大Ο符号”呈现渐近的无穷,是《第五元素》中“第五元素”猛喷的一道光!就必都最终指向那在真正意义上最初创造星际穿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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