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亚
在一个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周末,我的女朋友Y小姐第42次決定和我分手。她盘着细长的小腿坐在沙发上削土豆皮,坏脾气的猫在撕咬她拖鞋上的绒球,而她放下削皮刀,对什么事都没做的我叹了一口气,重复道:“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我习惯性地问。这些年她和我分手的理由千奇百怪,有时是因为天气不好,有时是因为排骨太咸,有时是因为我喝水的样子像哈士奇,但总归我们还在一起。
“因为我们的房间看不见风景。”Y小姐果然又换了个新理由,不过这次她看起来相当坚决。
诚如Y小姐所言,我们住在这个城市某座随处可见的公寓楼里,而这座公寓楼对面是另一座一模一样的公寓楼,诸如此类的公寓楼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足以绕地球50圈,也许这就是城市本来的风景。当然,大多数人并不关心这件事,他们只是回到房间里睡觉,第二天又赶最早的高铁去另一个城市上班,而我的女朋友是个足不出户、依赖想象力存活的人,在她心中,我们的丑猫不但穿着靴子,还能随时从高礼帽中变出彩带。
“我感觉我要死了。”Y小姐沮丧而又不无夸张地说,“每次我打开窗户,除了一模一样的楼房,我连一个烟囱都看不到——我和我的想象力正在死去,在这个看不见风景的房间里。”
作为Y小姐的男朋友,我确实很同情她,毕竟在我认识她时,她就像还没在蒂姆·波顿的电影里发疯的海伦娜一样美丽,现在却好比俄罗斯大妈一样坐在小房间里勤勤恳恳地削土豆皮。我们都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电影,喜欢文学与艺术,但也同样缺乏六便士。工作多年后,我们身上全部的六便士加起来,也只够在这个城市换来一个看不见风景的房间,推开窗户既不会有佛罗伦萨的美景,也不会有鸽子飞过阿诺河的上空,连一个可供牧羊女爬上去的烟囱都没有。这个房间严重地限制了Y小姐的想象力,使她患上了内分泌失调和间歇性头痛以及别的什么让声音加高30分贝的疾病。
“很遗憾。”我耸了耸肩,“除了这个房间,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也许你需要一只穿靴子的猫来拯救你。”
“你觉得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吗?”Y小姐目露凶光,握紧手中的削皮刀,“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我怎么可能不了解呢?及至年长之后,我越来越了解,文艺青年们是一种像翻车鱼一样脆弱的生物,让他们致命的不仅是诗歌、梅毒、妄想症、花粉过敏、春天的晚风和头上遥不可及的月光,还有那个花光所有六便士换来的、看不见风景的房间。
“无论如何,至少我们还有窗户呢。”在Y小姐用削皮刀逼近我的鼻尖之前,我举起双手这样对她说,同时在心里祈祷有一只穿靴子的猫来拯救我。
但我们的猫只是打了个饱嗝,什么也没干。
最后,我和Y小姐还是没有分手,也依然住在看不见风景的房间里。唯一不同的是,如果你到我们家来做客的话,会看到窗户用油彩画满了松树和月亮,这是一个得过失心疯的艺术家朋友为我们即兴创作的,他自称是中国版东山魁夷。
“女人总是喜欢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而对于男人来说,风景就在心里。”我决定从此对艺术嗤之以鼻。
“多美啊,我们就像住在东山魁夷的画里。”Y小姐对我的牢骚充耳不闻,哼着歌儿慢悠悠地削起了土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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