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雪总是下得莫名,随性造访的雨滴夹杂着硕大的冰雹,紧接着就撒下了雪花。然而还没等到雪花深刻得足以留下痕迹,便被先到的雨水洗刷得没了踪迹。一切总是那么随意而又仓促。就像生活中所有的得到和失去,都在不经意间,淋漓尽致。
小时候我跟着姥姥、姥爷,在京郊的四合院生活。机场就在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每天都有很多架飞机轰隆隆地从院子的四方天空中飞过。每次,姥爷都会在院子里喊:“大飞机来喽!”这句话就像咒语一样,不论我在哪里调皮捣蛋,都会瞬间出现在院子里,和姥爷一起望着天空,毫不掩饰地崇拜着天上的飞机,希望有一天我能坐上它,带着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我几乎每天都会发出豪言壮语:“姥爷,我长大了要挣好多好多钱,然后坐大飞机出国,带着你们一起环游世界!”姥爷每次听完都会开怀大笑:“好呀,姥爷等着,等着大孙女儿带我出国!”我会开心地眯起小眼睛,露着还没长齐的牙齿,跟着姥爷一起笑。姥爷是我最忠实的拥护者,在别人眼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的胡言乱语,在姥爷那里,他管这叫“梦想”。
其实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出国,只是听到有人说谁谁出国了,坐飞机去了别的国家,在地球的另一边。我觉得那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想去地球的另一边,看看那一边是不是也有四合院,也有大飞机,也有我最爱吃的大大泡泡糖。就这样我一天天长大,比遥控器换台的速度还要快地更换着我的“梦想”:从机长到厨师,从律师到法医,从作家到设计师……出国的事情却渐渐被遗忘在了记忆中的某个角落。
后来妈妈把我接走了,离开了姥姥姥爷,离开了那个长满月季花的四合院,那个可以看飞机、数星星的四合院。我开始一所接着一所地换学校,朋友越来越少,作业越来越多,考试越来越难。从那时候开始,我已经没有了做梦的时间,也再没有工夫盯着飞机发呆。再后来,姥爷病倒了,只会看着我笑,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年春节前,姥爷等不及看我放炮仗,就先走了。没有一句再见。
我只记得最后一次在病房见到他,他不停地用插满输液管的手拍打他左侧的衣兜。于是我轻轻拿开他的手,打开衣兜,发现里面有20块钱。姥爷拼命地比画,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问:“姥爷,是让我买泡泡糖吗?”姥爷咧着嘴一边笑一边点头。
10年后,我只身一人拖着行李,坐着大大的飞机,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求学。儿时在姥爷的四合院中种下的梦想,就这样实现了。只是陪我做梦的人,不在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巴黎11区我经常光顾的一家书店,看到了一本封面温馨的绘本——《爷爷变成了幽灵》。我随手翻开,书中的主人公叫小艾斯本,他的爷爷由于心脏病发,骤然离世。可是为了找回自己忘记做的事情,爷爷没有去天堂,反而变成了幽灵。夜晚到来时,他便坐在小艾斯本房间的衣柜上,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奇怪的夜晚。小艾斯本努力帮助爷爷回忆他究竟忘记了什么事情,并且告诉爸爸妈妈和幼儿园的老师,他的爷爷没有去天堂,他变成了幽灵,每晚陪着他。可是没有人相信小艾斯本的话。终于,爷爷想起了自己忘记的事。他对小艾斯本说:“我忘记对你说再见了,我的小艾斯本!”我合起绘本,任由眼泪决堤。
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在塞纳河边走走停停,呼吸着不同的空气。这里也有大大的飞机,也有我喜欢的泡泡糖,只是没有姥爷那种满月季花的四合院,也没有人有时间去在乎谁的梦想;而我也终究没能等到姥爷变成幽灵,出现在夜晚的香榭丽舍大街上,跟我说一句“再见”。
姥爷,巴黎下雪了。
文莫梵(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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