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山上的蒜地

时间:2020-12-14 09:54:47 

罗荣(湖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旮旯村的干部大会小会讲计划生育,村头村尾张贴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宣传标语,可古继柱媳妇五柳的肚子还是不管不顾地挺了起来。

计生干部找上门来了,动员古继柱送五柳去流产。任凭计生干部好说歹说,古继柱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烟,一言不发。好久,他把烟往砖头上一掐,蹦出一句话:“孩子超生到咱名下,是缘,怎么着也要生下来拉扯大!”这话像是砸出来的石子,硬邦邦的,气得计生干部直跳脚。

1982年分田到户,村里不给古继柱的老二分地。古继柱急了,天天缠着村长“泡蘑菇”。晚上,古继柱和五柳抱着老二又上村长家。五柳拉着村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村长,土地是我们庄户人家的命啊。你不给我家老二分地,叫我们可怎么活哟。哎呦,我可怜的老二哇。”

村长搔搔后脑勺:“松林山上还有几亩荒地,如果你们愿意开荒的话,向村里交点钱,算你们家承包的。”

“行,行。”一直“吧嗒吧嗒”抽烟的古继柱满口答应,“说定了,松林山上的荒地我们承包。”

松林山在村外,说是荒地,其实是一片乱坟岗。后来坟头渐渐平了,只剩下没过人膝盖的杂草和艾蒿;野生的栎树昂着头,呲牙咧嘴随处可见;不时还有几只黑鸦腾空而出,“呱呱”乱叫,十分瘆人。

五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出钱承包这样的地,日子咋过哟!”

古繼柱绷着脸不说话,拿着镰刀割倒一片杂草,黄色的地露了出来。古继柱挖了一锹土,抓在手里细细地捏,慢慢地嗅,一丝笑意写在他黝黑的脸上:“人勤地不会懒的,干活。”

古继柱点燃了杂草,火窜得很快,杂草、艾蒿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还没等火熄灭,古继柱脱掉外套,将突兀地倔着脑袋的栎树连根刨起。

天还没亮,古继柱赶着大黑牛到松林山上犁地,细细耙地,五柳跟在身后把大泥块敲碎。月亮升起来了,古继柱带着五柳趁着月光挖树根,捡石块……辛苦了几个月,新翻的土地平平整整,荒地有了田的模样。

晚风拂过原野,古继柱蹲在田头抽着烟,新翻的泥土味钻进他的五脏六腑。古继柱贪婪地猛吸几口气,心里美滋滋地,觉得浑身舒畅。吸过烟,古继柱挑着粪筐四处拾粪,埋到新翻出的土里。他还从镇上的油脂厂拉来一板车渣料撒进地里。日晒夜露,开出的荒地慢慢有了弹性,踩上去有了松软的感觉。

开春后,古继柱和大伙儿一样,在新开垦的地里种上豌豆,几天就青了田。钻出地的豌豆苗铆足劲向上窜,一夜就长出两拃高。村里人见了,都说古继柱能,把荒地都养的这么肥。

几个月后,大伙儿忙着收豌豆,古继柱却把豌豆耕翻在了地里。五柳哭天喊地:“你脑子进水了呀,辛辛苦苦种的豌豆没吃上一颗。”

“头发长,见识短。”古继柱眉头拧成疙瘩,“咱家的生地能和别人的熟地比?这茬豌豆是它拼了命长出来的,现在就把它榨干,以后咋办?”古继柱把豌豆翻耕在地里是用来沤肥,帮土壤增强肥力。五柳明白过来后,对自家男人佩服不已。

等豌豆沤得差不多了,家家户户忙着种大蒜。古继柱让两个孩子跟着到松林上种蒜。

五柳说:“他们会干什么,太阳又大,让他们在家吧。”

古继柱眼一瞪:“一只公鸡还二两力呢。”

松林山上,古继柱起垄,五柳带两个孩子种蒜。太阳下山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可古继柱还在起垄,不说收工。后来他们的影子消失了,看四围都有些模糊了,古继柱才用锄头拄着地,捶着腰,说:“今天两娃表现不错,回去给你们煎荷包蛋!”

年底的时候,古继柱的蒜地大丰收,五柳梦里都笑醒了好几回。

开了春,古继柱把两个孩子送到镇上读书。村里人都认为不划算,有人说送娃读书的钱还不如买辆自行车。还有的说古继柱心比天高,还想家里出个“状元郎”,可惜他古家祖坟上没有冒青烟。

古继柱和五柳仿佛没听到村里的议论,整天在蒜地里勤扒苦做,把一根根蒜苗和蒜薹换成两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两个孩子也争气,相继考上了大学。村里人都说松林山是一块风水宝地,不然谁会把先人埋在那里,古继柱是捡到宝了。

这天,古继柱和五柳正在蒜地里划蒜薹,突然听到有人喊:“老古。”古继柱抬头一看,是村主任。古继柱连忙迎上去:“主任,有事?”

“没事。”村主任摇摇手,“你忙你的,我随便转转。”

村主任背着手绕蒜地转了一圏,然后蹲在田头看古继柱和五柳划蒜薹:“老古,你这蒜地有五六亩吧?”

“没量过。”古继柱忙着手中的活,“我们边种边开,荒在那儿怪可惜的。”

“老古,五柳,和你们商量个事。”村主任递过一支烟,“杨家林子旁边有我家一块地,面积和这蒜地差不多,咱们两家把地换了种,成不?”

古继柱和五柳相视一看,五柳笑着说:“主任,您说笑呢。您的地是种了多年的熟地,又肥,我们这是才开十多年的荒地,哪能比哟。”

村主任点上烟:“谁不知道现在村里最好的地就是这松林山上的蒜地,土肥,风水又好。哎,当初大家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几年后,村里有风声说责任田要重新划分,一时间大伙儿议论纷纷。种着好地的人家不愿意重分,说地种熟了处出了感情。种着差地的人家巴不得早一点重分。

五柳忧心忡忡:“他爸,松林山上的蒜地也要拿出来重分吗?那地是咱们开的荒,不能算是责任田啊。”古继柱不说话,闷闷地抽烟。

地里的蒜果挖的差不多了,乡里的领导召集全村人在小学开分田大会。大家分成两派,吵成一片。种着好地的三皮看着古继柱:“大伙儿都知道,村里数老古家的蒜地最好。如果他同意把蒜地拿出来重分,我们也绝不含糊。”

“对,对。老古同意重分,我们都没啥意见。”其他几户种着好地的人家也附和着。

五柳刚想站起来嚷,古继柱按住她,自己缓缓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松林山上的蒜地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明眼人都看在眼里,我不想多说。”大家都安静下来,五柳撩起衣角抹抹眼角。

“地是咱们庄稼人的根。”古继柱停了一下继续说,“我和大伙儿一样,真舍不得那几亩地。可上面既然要重新分地,我们要支持。我同意将松林山上的蒜地拿出来。”大伙儿一片哗然,五柳吃惊地瞪着古继柱。

古继柱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转身看着坐在主席台上的乡领导:“不过,我有个请求,请乡里的领导答应。”

“请讲。”乡里的领导说。

“如果后庄的王二婶子愿意,我希望领导同意把松树山上的几亩蒜地直接分给她,我接下她家的地。我估量了一下,这两块地的面积差不多大。”

大家都愣了,王婶子家的地在黑岭洼,是盐碱地。王婶子的儿子瘫痪在床,儿媳妇带着孩子远嫁他乡,王婶子伺候那几亩地,日子过得艰难。

古继柱又对五柳说:“换了王二婶子家的地,咱们照样能把它种好。人勤地不会懒的,相信我。”五柳叹口气,又重重点点头。

见五柳点头,古继柱笑了,抬腿就往外走,他要再到松林山上的蒜地里看看。阳光落在古继柱的身上,映红了他的脸。

(插图/杨宏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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