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深
内蒙古库伦旗的百姓在当地为易解放立了一块纪念碑,上面刻着的一段碑文是易解放夫妇写给儿子杨睿哲的,也是当地居民想要送给易解放的:
您,是一棵树,
无论活着,还是倒下,都是有用之材。
活着,为阻挡风沙而挺立;
倒下,点燃自己给他人以光明和温暖。
一
易解放的春天总与冷酷的冬天紧密相连,当上海结束黑暗和腥风血雨之后的第11天,1949年6月6日易解放出生了,父亲直接给这漂亮女孩起名叫易解放。然后把她从豫园送到川沙黄楼农村的奶奶家。该读书了父亲才接她回来,结果一口乡下话,老师听不懂,就让她第二年再上学。
这样,在班级里易解放是心智比其他孩子高的“大姐大”,在家她是什么事都管的长女,要独立面对许多问题和困难。18岁初中毕业后,易解放去了盐城地区的一个农场插队落户。劳动和生活非常艰苦,她乐观而坚强地承受着,等待早日返回上海,找回属于自己的春天。
一年半后,上海在农场选拔一批人送上师大培训,易解放获高票通过,豫园中学唯一的音乐老师易解放——闪亮登场了。23岁的易解放是18个班级的音乐老师。她的课越上越好,同时还成立乐队和舞蹈队,参加区市级比赛屡屡获奖。
文革结束不久,易解放结婚了。爱人杨安泰是位医生,脾气好,教养好,像个老大哥,还帮她调理血液里许多指标太低的毛病。医院根据易解放的身体情况,说她怕是很难怀孕。不料,易解放第二个月就怀孕了,让她十分欣喜。那时的公交拥挤不堪,她上下班要转三趟车,一次肚子被挤到公交车的扶手上差点流产。为了保住孩子,她调到了虹口,虹口教育局把她安排到團委,后又到青少年教育办公室。
那时候没有公务员的说法,她的岗位属于政工干部,也被调侃为“万金油”干部。那时候 “四个现代化”成为国家的目标,社会崇尚知识,崇尚文化,人们都在思考自己怎样迎接科学的春天,文化的春天。
易解放向领导提出,脱产到虹口区教育学院读中文系。
所有人都为她惋惜,领导说:“你工作这么多年了,拿了大专学历还不是一样吗?”
同事说:“你过了读书的年龄了。”
朋友说:“你要是空闲,可以再生个孩子。”
易解放义无反顾地去了。在那里她如饥似渴地读书,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和得当的方法,一个学期下来,她是四个班级的第一名。易解放以优异成绩完成学业留校当教师了。
二
易解放37岁的时候,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辞去工作,去日本留学。那时去日本留学工作是上海的潮流,她觉得周作人先生翻译的《古事记》不够理想,希望自己学好日语后重新翻译。她觉得日本人太了解中国了,而中国了解日本很不够。她觉得自己应该为扭转这样的局面努力做点什么。她却忘记了自己已经38岁,儿子只有8岁,也忘记了自己掌握的日语单词只有10个左右。
她哼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歌曲,怀揣分两处借来的6万人民币兑换的日元,告别了家人,踏上征程。
她先在东京朋友的朋友家里住下,人家说只能住一周时间。这也罢了,问题是人家男女双方正吵架,把她吵忘记了,她又因语言不通不敢出门,在家饿了三天三夜。
易解放是敢开顶风船的人。她快速地突破语言关,3个月能够出行,6个月可以工作了。在读书的同时,她打三份工,早晨卖盒饭,中午在服装店卖服装,晚上教有中文基础的日本人汉语。服装店店长说她日语一般,但卖相好,人又机灵,对她关爱有加。有时候她累得站着就睡着了,店长不责怪还让她到试衣间休息。半年后,她要离开那个给她温暖的服装店,写了一封很动情的感谢信,没想到感谢信在《明亮的生活》杂志上以头条位置刊发,那杂志上发文章的大多是日本的名人。
易解放不是名人,却是能人。三年后她进入日本最大的旅游公司交通公社集团,从事电脑系统运作、信息处理工作。那个集团是日女大学生就业首选的地方,易解放凭一个人做三个人工作的能力,在这里站稳脚,并不断地壮大。与此同时,她考入一所国立女子大学研究生班学习日本国文。
边读书边工作,收入丰厚。先生杨安泰来了,开了一家保健诊所,儿子也来读初中。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易解放在东京迎来了自己的春天,拥有一个较为富裕,十分温馨,且每个成员都积极上进的家。
天地说不清,人也说不清。约10年之后,一场灾祸忽然降临,彻底改变了易解放的命运。
从某种意义上说,易解放到日本打拼是为了儿子。儿子杨睿哲是易解放和杨安泰生命的重要部分,是他们夫妻努力的动力和未来的希望。除了骨肉亲情,天伦之乐,还因为杨睿哲真的很棒。杨睿哲过来读初中,学校说他可能因为语言问题而跟不上,结果他不仅跟上了,很快就出类拔萃了。到上高中时,这个正直阳光肯帮助别人的中国孩子,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他对数字非常敏感,可能是遗传了曾在上海先施公司做会计的爷爷的基因,他说中国人在国际商务会计方面缺少人才经常吃亏,以后自己就朝这方面发展。他在高一高二期间,就考出了会计三、二、一级证书。这是日本全社会参与的考试。一级证书由文部省批阅,高中生中榜,在日本和中国都是不可思议的。为此日本六大名校之一的中央大学会计系提前录取了杨睿哲。
2000年5月22日的早晨,杨睿哲像往常一样骑摩托车到大学上课,大三了日子好快。易解放到公司上班,与儿子分手刚刚20分钟,她接到校方电话,说发生了摩托车之间的车祸,杨睿哲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易解放听了,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再想不对,越想越怕,什么叫“没有呼吸了还在抢救”?她跑到医院,噩耗摆在易解放面前。
500多人参加的葬礼非常隆重,杨睿哲高中和大学同学都来送别他们的班长,系主任也来了,易解放的同事和领导都来参加最后的告别。易解放五天后就出现在单位,在家她除了哭还是哭。同事的一声问候,她又哭了。星期天,她甚至捧着骨灰盒外出走动拍照。
在易解放眼里,东京没有阳光了,没有春天了。整个一年半时间她都是魂不守舍,心是空的,老想着自己很快也会离开这个世界。
上海的亲人们说这样不行,让孩子入土为安吧,你们也换个环境吧,这样才能尽快摆脱出来。易解放夫妻把儿子带回了上海,安葬在祖籍川沙黄楼一带。那年易解放刚过50岁,单位给她的待遇越来越丰厚,但易解放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东京只会让她伤心,她变卖了东京的财产回到了上海。
三
回到上海,仍然想念。儿子的音容笑貌,哪怕是只言片语,易解放都一点点的回忆。她忽然回想起儿子曾面对电视里中国沙尘暴的画面说:“如果我们能够在沙漠里种一些树多好啊。”
儿子的话像黑暗里的光亮,大海中的灯塔。“替儿子实现一个愿望吧!”易解放这样想,杨安泰也非常支持。如果能把一片沙漠变成绿洲,那不正是儿子生命的延续吗?
2003年4月,易解放夫妻来到内蒙古东部科尔沁沙地的塔敏查干沙漠。他们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浩瀚的沙地无边无际,荒芜得让你望而却步。易解放有些害怕,犹豫了。犹豫中眼前出现幻觉:儿子出现在前方不远处,高声喊道:“妈妈,你是勇敢的人,你一定能够成功!”
“妈妈即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要去做。你放心吧!”易解放在心里默默地回應着儿子。第二年2004年,她与库伦旗政府签订了援建1万亩生态林的协议,种植110万棵树,植树造林资金和运作资金全由她提供。当地林业部门提供技术支持,团委组织了300名志愿者,那场面激动人心,几百人冒着早春的严寒,把树苗从不通车的地方扛过来,挖坑,种树,填土,再用脚踩实。易解放和大家一样,浑身是沙土,满身是汗水。每种下一批树苗后,她都会说:“小树苗啊,一定要活起来,为中国,也为睿哲。”
这里环境艰险恶劣,年均降水量不足200毫米,树苗极难成活。易解放感动了上天,树苗成活了85%。
而后的17年中,易解放继续种树。第二期的一万亩,第三期的一万亩,相继完成,共700多万棵树。中国不再是“沙进人退”,而是“人进沙退”,绿色不断扩大,成为世界奇迹。易解放是奇迹的参与者,尽管只是一部分,但那是儿子的生命赔偿金、在日本打拼的20年积蓄、变卖的上海两处房产换来的。钱仍然不够,她还四处奔波艰难募集到捐款1500多万元。
她一次次病倒,一次次站起来,带着1000多志愿者在沙漠里跌爬滚打。志愿者中有一批特殊的群体,那是“失独”父母,他们加入到她的行列,寄托哀思,延续生命,成为大地的母亲。
一生不断解放自己,迎来春天的易解放,成为中国百名优秀母亲之一、最具爱心的慈善楷模、中国十大公益人物、全国最美志愿者、全国道德模范,她的家庭成为首届全国文明家庭。
这就是易解放的春天,感动中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