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她还是不愿带这个孩子,于是她便和严彩霞换了一下,她去铁厂挣钱而严彩霞在家带孩子。严彩霞一边带孩子一边养了一头牛犊。小牛犊两只角秃秃的,眼睛里一碧如洗,能盛得下两座湖泊,简直让人想躺进去。严彩霞每天早晨起来先对着墙上的十字架做一番祷告,祈祷她的儿子能平安回家,祈求天上的父给她一点慈悲,饶恕他们这些地上的罪人。她终日勤勉而安静地干活,背影肃穆得像个修女,似乎整个院子都是她的教堂。她干活的时候,尹东流就和牛犊玩,花猫卧在牛犊背上晒太阳,尹东流靠着牛犊睡着了。牛角上还挂着她的奶瓶。
在铁厂干活受点伤是常事,不是被生铁砸了脚就是被飞溅的铁水烫了手。旁人受点伤都大呼小叫,流点血那就更是房子着火了,恨不得把消防车叫来救急。唯有尹来燕是例外,一次她的胳膊被生铁划了一道口子,血像蚯蚓一样左一道右一道地爬满了她整条胳膊。旁人看得直吸凉气,只有她自己视而不见,她扛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更加卖力地搬东搬西,人们纷纷为她让路。后来人们发现她不仅不怕流血,相反,她好像很享受流血。休息的时候,她眯着眼睛,专心地盯着自己身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像战士身上新添了一枚军功章,简直是爱不释手。轻易决不去包扎,一定要让它鲜血淋漓地敞亮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觉得舒服。每当尹来燕微笑着盯着自己的伤口看的时候,旁人的背上都觉得凉飕飕的,觉得她简直是一见血就两眼放光,恨不得整个人都能从那伤口里钻进去,钻到血管里去。
不管旁人怎么想,尹来燕仍然专注地玩赏着自己的伤口。血渗了一会便自己凝固了,她觉得有些遗憾,就好像亲眼看着一堆火小下去了,小下去了,她有些着急,她急于取暖,恨不得再把这堆火拨旺一点,烧成熊熊大火才好。这火光炙烤着她的时候,她便觉得她周身的血液正在起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似乎,她与死去的尹太东之间正发生着一种更复杂的血肉相连。而那一个又一个的伤口便是他们相连的通道,从这里进去,他便在她血中。
因为不及时包扎治疗,她的伤口经常感染,这次也本来只是一道不长的血口子,结果后来就开始发炎溃烂,整条胳膊肿得透亮,里面都能养鱼了。厂里怕她再待下去还得负责给她截肢,便赶她回家休息。
三个女人便终日守在一个四合院里。一个终日仰视着墙上贴的以马内利,周身像是被教堂里的大理石砌出来的,清凉安静。一个浸透了生铁的清刚凛冽,又冷又硬,还像烈马一样暴躁,动辄便是一个耳光飞到了婴儿身上。另外一个小的刚能牙牙学语,开始能准确地叫出妈妈和姐姐,她在一刚一静中费力夹生着,像溶液一样混沌而没有形状,到处流淌。幸好她已经学会了走路,尹来燕打她她便投靠严彩霞,严彩霞忙得顾不上她,她便凑过去和牛犊和花猫相依为命。牛犊的两只角之间是她额外的摇篮。三件质地不同的容器放在一起,自然免不了磕碰,但每天的日出日落仍然分毫不差地降落到这个院子里,太阳和月亮交替笼罩着这四角的天空,不厌其烦地制造着这地球上雷同的生生死死。
尹来川再没有寄回来过一分钱,也没有写来一个字。尹来燕到处给人干杂活打零工,织毛衣、编席子、砸核桃、挑房梁。她终日拖着一根油腻腻的麻花辫,像个女壮汉一样走街串巷四处谋生。生完孩子之后她居然又长了几厘米,又因为常年干体力活,身形魁梧了不少,看起来比原来大了一号,都能把以前的她装进去。过年时,在街上免不了要碰见在外地读大学的昔日初中同学。他们假期里回家了,一碰见他们她立刻用围巾把嘴捂严实了,像做贼一样溜走,实在溜不走了就把两只眼睛安到脑门上去,只看天,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回到家里,她久久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如果换一种活法,她现在应该在读大几?她会不会也像那些读了大学的同学回了家就满大街地装逼,骚气十足地炫耀?原来,如果可以换一种活法,她现在还不过是个学生。是啊,她才十九岁,连二十都还没有到。二十岁之后的所有诱惑对她来说都已经是海市蜃楼,那些女学生成了她永远都触不到的天上人间。她细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其实她也并不老吧,可是,那个两岁的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她总不能把她赶回去,总不能再把她塞回去。她解开身上的衣服,脱光了,像解剖尸体一样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两只乳房因为哺乳已经下垂了,口袋似的挂在胸前,肚子上有一圈一圈恶心的妊娠纹,它们像树的年轮一样会告诉人们她实际的衰老程度,她连砍都砍不掉它们。再往下,虽然只被一个老头子出入过,却也不能再给自己安上一个贞节烈妇的名头。再说了,那也是等价交易,有买有卖,她不能让自己下贱地去讹他,就算卖也是要有骨气的。至于嫁人,何必呢,她要留着自己。省得男人们对她挑三拣四评头论足,像鉴别牲口一样鉴赏她的牙口与生殖能力,鉴赏她可有艾滋病。老子自己有两只手就死不了。她感到了一种幻想中的伟大胜利,这让她满足。她对着镜子冷笑。牙齿闪着寒光。
偶尔,极偶尔地,在缺吃少穿的时候,她会在天黑之后抱着尹东流去一趟武连生的杂货铺。仍是一脉相承的风格,进去不说一句话,惜字如金,似乎和武连生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她的唾沫。她把尹东流往柜台上一放,自己则靠着柜台斜睨着里面的武连生。尹东流一边像只虫子一样在柜台上蠕动,一边盯着玻璃下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武连生惊恐地看着眼前这爬来爬去的小孩,仿佛是一帮马匪闯进来绑架了他即将撕票一般。他自然明白这孩子的出处,铁证如山,无处躲避。既然龌龊不了不如磊落一回,再说尹来燕至今守口如瓶,没有向旁人出卖他一个字,也是条好汉。他不能不对她心生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