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直闩到第二天中午,母女三人就在院子里关着禁闭,院门外也没有任何响动,被扔到门外之后,那张琴倒也没有往死里砸门。她没有砸门,尹来燕反倒有些意外了。第二天中午做了手擀面,吃面条的时候严彩霞几次看着门外,终于忍不住悄悄说,你说她走了没?尹来燕不吭声,她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也许已经走了吧,没吃没喝没睡处,她不走还等死啊。母女俩心照不宣地来到门口,拔出门闩,推开一条缝往外一看,张琴正像座蓬头垢面的石狮子一样蹲在门口,寸步不离。尹来燕一惊,赶紧又关上门,生怕张琴扑进来。面吃完了居然还剩下一碗,平时严彩霞做饭都是严丝合缝的,一粒米都不浪费。严彩霞自言自语,剩下也是剩下了,给那门外的吃了吧,权当打发叫花子了,总不能让她饿死。尹来燕不吭声,接过面条又开了门闩,挤出一道门缝,像给监狱里的犯人送饭一样把一碗面递了出去。张琴接住了。闩上门,尹来燕站在那里静静地听门外的女人吃面条。
一连三天,每天早晨一起来严彩霞便自言自语:今天该走了吧。然后悄悄露出一道门缝往外一看,石狮子犹在,简直是岿然不动。她吓得赶紧关上门,跪在十字架前开始祷告,让上帝把她弄走。然后这一天里,一日三餐每餐都必定会凑巧剩下一碗,送出去打发门口那女石狮子。母女三人在院子里已经窝了三天三夜没出门了,老不出门就像三个鲁滨孙似的挤在天井里肯定是不行的,没个盐没个醋都得出门去买,她自家又没开商店。可是这开了门又怕张琴会钻进来赖下不走,尹来燕抿嘴冷笑:在院子里是赖在门口也是赖,还要给她做饭吃,干脆让她住进来,看她住到哪天去。有本事她就一辈子住着,想要钱?想都不用想。
母女俩商量好之后,城门大开,坐在门口的张琴果然又披头散发地进来了。她三天三夜没脱衣服没洗脸,身上的臭味发酵了一般,愈发醇厚,三里地外都能闻到,简直是在为尹家打广告。她进了院子也不说话,大约也无话可说了,况且说了也是白说。她径直往树下的石墩上一坐,再次石化,全身只有两只小眼睛还活着,一会瞅瞅严彩霞一会瞅瞅尹来燕。一天下来她就那么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人蜜蜂一样干活忙乎,自己像个监工似的悠闲。做好饭了严彩霞还要给她递到手边,就差喂到她嘴里了。尹来燕边吃边看着她吃,撇嘴说,搞得像我家的大爷似的,吃面吃一大碗,还顿顿不落,吃完还不忘喝汤。张琴边吃边使劲翻着白眼,决不还口,她大约觉得还口也占不到便宜,打又打不过这钢铁似的女人。
严彩霞看着她说了一句,怎么瘦成这样。尹来燕看着她们,嘴张了几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她终于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饿了吧,先吃饭去。她带着她们去饭店吃饭,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然后带她们去划船。午后的湖面静谧安详,只有一两只船闲适地漂在柳阴下,石桥边。三个人坐了一条船向湖心划去。划到湖心尹来燕就不再划了,任由船自己漂着,她低头看着自己在湖中的倒影。那影子那么瘦,随时会融化随时会消失,她伸出手去划水,把自己的影子搅碎。三个人就这么不辨东西地漂着漂着,她们都觉得自己无比轻盈,像三片树叶在时光深处顺流而下,好像一直就要这样漂下去了。如果一家人能一直这样,睡在一个摇篮里漂下去该多好。过分的安详让她有些昏昏欲睡,她闭上了眼睛,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却不会再有了。一滴泪顺着眼角静静落了下来。她怕严彩霞看到,把脸侧过去,转向了湖水。
三个人都有些累了,便在湖边一棵大银杏树下的长椅上休息。尹东流靠在严彩霞怀里睡着了,严彩霞抱着她,和尹来燕静静并排坐着。她们漫无目的地说着话,说的都是些很遥远的事情,似乎她们两个人都已经活了几百年了,都已经很老很老了。她们忽然间都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太久太久。她们母女俩坐在树下,开始了心如古井的回忆。严彩霞说起尹来燕小时候就倔得要命,她做饭的时候她永远抱住她一条腿,不让她做。睡觉的时候也不睡,刚哄睡着了,一放下就醒了,只好再抱起来。经常是整晚整晚地把她抱在怀里,漫漫长夜里,她就那么抱着她呆呆坐在炕上等天亮。倒是尹来川小时候不哭不闹,只要在他手里放个东西他就能自己一玩半天。有时候找他不见影子,出门一看,他正光屁股坐在门口的沙堆上专心玩沙子呢,喊他都听不见。
说到这里严彩霞忽然笑了起来,她似乎笑得很开心,像看到了童年时候的兄妹俩正站在她面前。他们都那么小,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了。尹来燕没有接她的话题,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坐着,尹东流靠在她们怀里。通体透黄的银杏叶盘旋着落下来落下来,雪花一样落在她们的头上、肩膀上。
一连五天,尹来燕带着这一老一少四处游逛,去遍了这座城市里所有能去的角落。看到爆米花她就给她们每人买一筒爆米花,看到有卖糖葫芦的,她就给她们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老一少举着糖葫芦跟在她的后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看起来真像她的两个孩子,她不时停下脚步,无奈地回头等着她们跟上来,表情也是一个大人在一边嗔怪一边疼爱着自己的孩子。
到第六天的时候,她把她们送到了长途车站,送她们回家。她把大大小小的几包吃的给她们送到车上,然后把一卷钱塞进严彩霞的手里,还不等严彩霞说话她就粗暴地把她推到了车上,她不给她任何说话的空隙。严彩霞和尹东流隔着玻璃看着她,她暴躁地对她们一挥手,大声说,快走人。然后自己先走了,从那扇车窗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