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疗界,镇医院召集各村医疗站合在一起,“宜将剩勇追穷寇”,深挖狠批,穷追猛打。首当其冲的,不再是往次的伪政府时期军医,五七年的老右,这次的头号对象,竟是刚正式进入医界不久的白祥云。
小镇人实在心知肚明。
白祥云所在的村医疗站,与镇街西面的镇医院刚好相对,在东头镇街外的大荷塘边。泥墙瓦顶,一排三间。他初去时,与另外两位村卫生员合用一间诊室,不多久,因候诊的人太多,单独划给他一间大屋子做诊室。后来,索性将这屋子分砌成两间,外间诊病,里间供他午休和值夜班,倒也方便了远近前来的患者。渐渐的,镇外荷塘边的热闹与镇内大医院的冷清,太过分明。
有知情人士在街头披露,东头荷塘边一个人的门诊量,已然超过了镇西面十来号人的总和。
如今要抓的“新动向”,根底里岂又与此毫无关联?
这天,镇医院的批斗大会又上规模,镇革委会去了好几人,县工作队队长亲自参加。
镇医院院长几天里忙得不亦乐乎,大到会上需要的一应文件材料,小到会议场所一桌一椅的安放布置;具体到谁谁做什么内容的揭发检举,细化到什么时候由谁来领呼口号。具体到白祥云,就如那句当令的口号,肯定要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街坊人多且杂,自然少不了去看热闹的。
全镇独有的一所正规医院,也就一座大四合院落,好在有一个大天井,加四周屋檐下廊道,再腾空了临街的堂口大屋,勉强容下百十数人开会。天井上空,檐角间对拉一根绳子,刚好挂下六个大字:“批判斗争大会”。天井正中池子,白祥云架着双拐立在里面,另有一个须眉霜色的老头挨其肩头站着。从天井往上三四级石阶,靠里面廊檐下,一排几张条桌,床单铺就,桌上放着一只接墙上大喇叭的扩音话筒,一看便知是简易主席台了。
台子正中,一位架窄边眼镜的中年人,正对着话筒念一份文件,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台上坐着的,是矮胖敦敦的镇革委会主任,小镇的一镇之主。两边依次坐开去的,当是县工作队和镇革委会的一干人员,再往边儿上,便是镇医院的院长了。
位置虽靠边一些,倒十分适合院长起动,前去给一干人倒茶冲水,下到池井里呵斥两名批斗对象,扎到人堆里找人嘀咕,甚至还出到堂口门外往街面上张望。只见他额上沁汗,一时在这儿,一时在那儿,冷不丁又一下坐回到了主席台上。
接下来,便是对白祥云的批斗。从祖上剥削人民,到长期无证游医;从散布巫医迷信,到宣传反动学术观点,到出语狂妄,梦想复辟……张罗繁多,全是这些年听得耳朵生茧的老话。看热闹的人兴味索然,正要退出来,只听得院长在台上往天井里抬手一指,问:“白祥云,你服不服?”
从前也有几次这样的批斗,白祥云或是低低一声“服”,或是点一点本已低垂的头,要不就不点头也不吭声,总算能让旁人放心。不想,这一次他头一抬,侧脸昂脖颈地答道:“不服,越来越断章取义,无中生有,我不能再担着。不服!”
会场哗然,继而又变得鸦雀无声。院长气急,怒问:“有哪些还敢不服?”
“‘理论莫过西医,疗效莫过中医’,不是反对中西医结合,是指中西医各有所长,恰恰应当互补。而且这话见于多个报刊,哪里是我说的?再有,巫术与医术,在古代确实不能完全割离。就是到了现在,在一些民间巫术中,其实也蕴含和包容着一定的医术,有的甚至还比较独到……”
“啪!”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镇革委会主任粗重的巴掌猛地一下拍在桌案上,矮胖的身子随之霍然跳起,怒道:“好你个白祥云,你这是明目张胆公开对抗嘛!”
台下忽然有人领呼起口号来,以期进一步镇压住白祥云,满会场的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齐呼喊,一时,会场里轰轰烈烈,很有几分气势。
口号声一停下来,场内即刻安静了。有人手心里捏着汗,却暗自期待再听白祥云说几句。
主席台一侧的角落里,早备好一堆二三指宽的长短竹片。院长铁青着脸,摆摆手,有人便从那儿捡起竹片,跳下天井,呼叫着,咒骂着,手起鞭落,一顿猛打。
白祥云“啊”的一声叫,支拐杖的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摔倒。眼角边,一道口子裂开,一缕殷红的鲜血往下流。
“不要打人!”
仿佛一个炸雷滚过天空,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孩子的悲怆呼喊,从大堂门口传进里面来。
大堂的门口那儿,聚集着不少人,先前本来就有好几阵骚动。此时,在这一声女孩子的呼喊中,一大群人一拥而进。
一个二十岁上下,面颊干净、眉目清秀的年轻姑娘,满面泪水趔趄抢入。年轻女子跑进天井,大半个身子护着白祥云,喊道:“我们一家人就等白医生来家里,医治我们的娘。没想到,他在这里……在这里……在挨打呀……!”
姑娘“哇”地哭开,会场一时大乱,白祥云的一些病人们乘机开始哭叫,担心自己的病没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