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旧时一座大宗族祠堂的大殿,如今改作办公和开会用,这一拍一吼,满殿回声。一时,殿内寂静,没人再言语,只剩下主任老婆低低的抽噎。这位可怜的产妇,紧接她分娩后最初那一刻的喜悦和幸福的,就是几天来越来越让人揪心的悲泣。
这时候,一串冷硬而脆亮的木头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进大殿。一屋子人抬头看,白祥云瘦瘦高高的身子立在了门口。
院长即刻上前,迎头一顿训斥。自然是当时流行的改造、监督、考验一类,接着就是医道、医术、巫术、诈术一类。白祥云听不下去,抬一抬低垂的头,冷冷地说:“既叫了我来,得给我看看先前的处方,看看孩子。为医之道,不可救不可救之人,更不可不救可救之人。”
一句话,让所有人全一愣。一位两鬓已斑白的老中医站起来,掏出处方笺递过去,隔着宽大的桌面淡淡发问:“请问白大夫,是哪所院校毕业的?”
“无院无校!”沉静一刻,白祥云同样淡淡作答,“只是看过一些院校的中医中药学教材,比如成都的《诊断学》、南京的《方剂学》、广州的《临床辨证施治》,等等,总体感觉是大多拼凑古人。以之入门,则嫌庞杂;以之深造,又过肤浅。”
穿白大褂的院长满脸不屑的轻蔑和愠怒,“哼”了一声,讽道:“如此说来,那么些大专院校,倒都不及江湖游医了?”
白祥云这下全没了卑亢,锋芒与机智毕露,出人意料地滔滔不绝:“中医中药学的真正源头,恰在民间。毛主席号召向人民群众学习,实在是伟大的真理。战国扁鹊、汉代华佗、金元四大家、明清吴鞠通、叶天士、陈修园,一代代大医家,何尝不多出于民间郎中、江湖游士?近百年堪叹没有大医学家矣,不能简单认为是西医的冲击,实在是一批本来大有可为的学者专家,太沉溺于院校风气。彼此因循又彼此封锁;照本宣科而绝少创见;从理论到理论,没能好好深入民间去广泛搜求、交流和磨砺,如此,怎么可能使几千年的中国医药学发扬光大?”
他这么放开来,没了遮拦,恣肆纵横,愈让别人尴尬恼恨,却一时没人应对。主任火了,又一下拍响桌面怒道:“扯淡!要看处方、看娃娃就快看,还争论个球!”转身喝叫老婆,“哭顶屁用,还不快去抱来!”
接下来,是白祥云仔细详尽的望闻问切,对一沓出自各位医生的处方反复研看。之后,他坐在一条长凳上,横抱孩子久久凝视。
忽然,他轻声一叹,眼皮也不抬,缓缓说:“这娃儿耽误太久了,我恐怕只能是再试一试呀。”
一顿,他提高嗓门,仍不抬头,说:“如果要我医治,那么,任何人都只能在一旁静观,不得横加干涉,只看最后效果。”
救人压倒一切,他的请求终是得到一致默认。白祥云这才抬起头来,腾出一只抱孩子的手,抓了斜靠长凳的一根木头拐杖,指点比划,发出旁人难以猜度的指令:叫围会议桌坐着站着的人全部退开,让出足够的空间来;再要人从桌边挨着他身旁处撬开铺地的大方石板,掘下二尺深泥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接着,叫人去镇外大荷塘中,弄十数筐水滴滴的稀泥浆填进坑里。最后,他要来三大盆净水,分冷、温、热依次排放坑边。
一切都照他的意思进行,没人吭声。他叫最后一个靠近他的人离远一点儿,这才单腿支撑站起,身倚桌沿,放孩子到桌面。一层层解开包裹孩子的猩红绒毯、银灰毛皮和贴身的婴儿服,再一层层盖回去,伸手入内,给孩子通体轻轻按摩,从上到下,一连数遍。
他的神情显得那样专注,毫不分心;满殿里的人屏住呼吸,气息紧张地盯住他。突然,只见他一把扯开厚厚的皮毛毯子和衣服,裸出婴孩赤红的身子,再以极快的动作转身弯腰下去,一下将孩子整个儿淹没在那一坑泥水之中,仅托起下巴颏儿,让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蛋露出来。
大殿里顿时似炸开锅,不少人惊恐大叫。镇医院院长带头抢步夺人,白祥云圆睁双眼,声震屋瓦高喝道:“走开!谁敢过来,我叫谁负责!”
满殿人骤然骇住,随声止步。穿白大褂的院长一脸惊愕,须发斑白的老中医激于意外,几致跌倒。足有一刻钟,才见白祥云慢慢提起泥浆裹足的孩子,在冷水中洗净,放温水中揉搓,最后置于热水盆中浸泡。主任老婆最先看出些门道,趋前去做助手,拿了绒毯皮衣恭候一侧。
白祥云喊:“快丢了你手上的东西,找几块棉布片儿来!”
又一会儿,孩子包裹好,白祥云竟不再看一眼,叫即刻抱回房去,将孩子平放在床上,不得惊吓、吵闹和翻动。
他长嘘一口气,坐回长凳上,抬手用衣袖抹一抹满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这才语出惊人地道:“半小时后,当会有娃儿哭声。让他先哭一阵,再小勺喂入少量汤药。一剂药后,不宜再施药物。抗生素一类,更要禁绝。”
他取出别在中山装袋里的黑杆子钢笔,再从下面大口袋里摸出一本自己裁订的巴掌宽的毛边白纸,一挥写就,叫人依方剂抓药,熬三沸后凉着,等待喂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