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日宴寿星失腿 群英会跛医扬名
这镇上没有人不知道白祥云。
多年前,白家是一镇首富,就为给小孙子白祥云庆生日冲喜,一下子赶出十几头大肥猪,城隍庙山脚下的大土坪边,挖开一大排灶炕,安上一口口大铁锅,熊熊的青冈柴火烧得一只只锅里沸水翻滚。远亲近邻热热闹闹凑在土坪里,看一个个气力蛮横的汉子拽拖一路嚎吼的大肥猪,情绪格外高涨。
谁也没留意土坪的角落边上,几个孩子互相比试,做着极为危险的游戏。
正当生日的孩子白祥云,正伙同小伙伴们跳过烫猪刮毛的沸水锅。他们已一连从几口锅上跳过来,一脸的得意和自豪。在热腾腾的蒸汽中,这孩子闭一闭眼,叫一声“看!”一面想象着自己一跳飞腾的英勇和矫捷,一面双腿一弹,往对面跳去。
“扑通——!”白祥云感觉到了滚烫的水溅上来,烫痛了面颊,同时听到了伙伴们惊骇的尖叫。
“哇——”,他惨声大叫,开始挣扎。
他的一整条还太娇嫩太细弱的腿,掉进了太大太深的沸水翻滚的锅里。
这一天红红彤彤的朝阳,顷刻黯黑无光。
这一个本来平常的小孩子生日,成了小镇并非传奇的传奇。
多少年以后,起初是镇上有人不经意地说起,白祥云给谁开了处方,给谁扎了针灸,拔了火罐。后来,就见他支撑拐杖随了来请他的人,去镇外乡下诊病。再后来,就是镇医院三番五次抓了他去开批判会。即便白家过去是剥削过人的大地主,这么一个没了一整条腿的后人替人诊病开处方,也该不是大罪过,镇上人反多了几分同情。只是阶级斗争的年代,明里说不得的。
白祥云在小镇一举成名,在当年人尽皆知。那时候,镇革命委员会主任多年期盼,总算盼到老婆生下一个儿子,谁知这娃娃下地那天就浑身发热不止,几天过去,竟至钳口不吮奶水,没了哭声,到后来,仅存了奄奄欲绝的一丝鼻息。镇医院两名懂儿科的医生一开始就被召去,寸步未曾离开,还把在区上开会的镇医院院长拉了回来,更接来了区医院的儿科主任,连同两位颇有声望的老中医,其他本镇的自恃有术的大夫,不请自来。一时间,镇革委会大院里,竟是群医齐集,荟萃一堂,以小镇的偏远和孤陋,这无疑是空前绝后了。
那些天,满街人谈论叹息着的,都是这件事。不能怪人们闲散无聊,好嚼些闲杂琐碎打发时光,以小镇人善良、淳厚和好奇的本性,一个活生生的婴孩儿,不管谁家的,实在没法丢舍得开呀!
“这娃娃,莫非是不想托生的天神,主任他承受不起?”
“唉,莫奈何,莫奈何!师刀令牌全用尽了呀!”
立冬后飕飕飕的冷风里,人们这儿那儿围聚街边,缩脖子袖手,摇头晃脑,互相打听、交谈和叹息。忽而,有人一声惊诧诧的叫:“咦——白祥云!”
众人刷地回过头:那边街口,支撑一副粗陋的木头拐杖,一路橐橐响着走过来的,正是白祥云。大冷的天,他满头沁汗,还冒热气;半旧的中山装解开前襟,露出几处黑旧花絮的老棉衣。走在他前头的,却是镇供销社的财务会计、镇革委会主任的妻舅子。
莫非,这是要叫他去诊治那娃娃了?
“喂,白祥云,”终是有人忍不住,站在街边喊,“你这是去……去哪里呀?”
白祥云不答话,只是撑了拐杖,甩开一条长长的独腿,跟着会计往前赶。
“唉,真是去那里面呢!”
街两边的窃窃低语顿然停歇,大家一齐眼巴巴地,望着那跛跳着挪动身子向前走的人。
“走,看看去!”街边走出来几个人,真就跟着走去。
镇上人都知道,白祥云今日的艰难,一半缘于祖父沿袭给他的阶级成分,一半因为他生性的怪倔。这个本该是夹紧尾巴讨日子过的人,竟会心高气傲,连镇医院也并不放在眼里。只怪他自幼残疾,从识字起,便抱上了那些虫蛀霉灰的医经药典;前后拜认的老师据说不下十数,多半是风烛残年的老者,或是累于过往盛名、而今闭门清高的隐士,抑或因庙毁钟烂被迫隐俗的和尚。白祥云的学术,本身没有一个立足之地,竟还时有对镇医院的谤议传出,就为此,导致小镇医界对他的几次批斗。他向医院递交的行医开业申请,更是一再被撕毁。
他被人领进镇革委会大院时,最先迎着他的,就是镇医院院长逼人的目光。
镇上人后来知道,就在白祥云走进大院之前,院长还在作最后一次请求,请求由他亲自护送婴儿转到县城医院去。悲痛的主任怒不可遏,说:“屁话!嫌我儿没早灭了那口气吗?”
镇上就那么一辆破旧货车,坑坑洼洼远山远水颠到县城,大好人也会被折腾个半死。
“可是,”院长愈加小心翼翼,“不说他诊治不了,那么个人人都知道的‘黑五类’人物,就您的身份……”
主任这下很有一刻沉吟,终是一咬牙,扫一眼四围的人,一巴掌拍响桌案:“就让他白祥云死马当活马医,看他心里到底藏了什么货,有多少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