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法师才来我们家。头两天母亲就从医院里弄来了无影灯,把家里的客厅和我房间里换上了无影灯。这几天我没有外出,白天把房间的窗帘拉拢,开着无影灯,我就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我也乐得安静地呆在家里,白天看看书,夜里就给张小娟写情书,诉述我对她的思念,也倾吐我自己的苦闷。情书按NO·I,N0·2排序,我都写到N0·18了,存在我的电脑里,我想哪一天集中起来一起发给她。我现在还不能给她发,因为我不想对她说我正在跟我的影子搏斗,怕她担心。
二楼楼道边的厕所里没有换无影灯,只是窗户装了绒布帘子,我每次都是摸黑进去。有一次半夜里起来解手,我的额头上撞了一个大包,痛得我“唉哟”一声尖叫起来。条件反射,我顺手就摸到了内壁上的开关,打开了头顶的灯。于是我又发出了一声更加尖厉的叫声,叫声震动屋宇,我边叫边向出现在我正前方的一条黑影扑去。
父亲和母亲闻声赶到厕所时,我的头颅正陷在便坑里。他们俩夹着我左右胳膊才把我提起来。提起我之前,母亲没忘记先把厕所内的灯关掉。
父亲问我:“你干什么把脸埋到那里面去?”
我说:“我看到一个人影,他钻进便坑的孔里去了,我要把他揪出来。”
父亲厉声地说:“那是你的影子。”
母亲看到我那个样子,心软一些,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掐了一阵我的脉搏,对父亲说:“孩子都这样了,我们还是把他送医院里去吧?”
父亲反问她:“你不是请了法师吗?”
母亲告诉父亲说她找人请了酉北最着名的向法师,但向法师现在人在省城,在给一个大领导打整,最快要后天才能回酉北来。她又对父亲说:“你前天还讲我迷信,怎么今天倒寄希望于迷信了呢?”
父亲轻声地说:“现在不能送顺利去医院,我听陆局长说顺利提副科就是这半年的事,一旦进医院,顺利一辈子就是个科员的命,甭想再出人头地。”
母亲也说:“杨绕前天还跟我讲,他们家珍珍对顺利还是有意思的,那孩子以前眼光高,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她对顺利的看法改变了一些,杨绕说她再套套珍珍的口气,争取她同意,尽快把亲事定下来。要是她们知道顺利现在这样,怕是要反悔的。”
父亲白了一眼母亲,说:“你这是瞎操心,大丈夫事业有成,何患无妻!”又说,“过几天再看看,要不行,我们带他到省里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我躺在床上,听到父母边说话边下楼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旋即,我又倒在了床上。现在才晚上八点多钟,我实在是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什么。我的大脑里像煮着一锅馄饨似的,乱得很。我很害怕自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为什么要跟自己的影子过不去?难道我一辈子要被囚禁在装着无影灯的家里吗?就像卡夫卡下的小公务员K永远都走不出那座城堡?其实每次父母劝阻时一提醒我那是自己的影子,我马上就能清醒过来,但不要两个小时,我又会犯迷糊,以为那影子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那一刻,我的大脑里仿佛一片空白。
这是一种病,我心里很清楚。不管肖春江怎么说,这绝对是一种病。我更清楚,这不是精神病,也不是什么抑郁症。精神病的特征是喜怒无常,我没有这种状态;抑郁症的特征是想自杀,我更没有这种想法。只要没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可以判定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且是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虽然我现在脑子里乱哄哄的,正常的人碰上有事发生或者心绪不宁,脑子里也会乱哄哄的。脑子乱,又思维清晰,恰恰是这个人精神正常的证明啊!但我为什么就忍不住扑向自己的影子呢?难道真像肖春江分析的,我是在潜意识里憎恨自己,想掐死自己吗?若真是这样,我干嘛不去自杀呢?不过肖春江有一点猜对了,我虽然没有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但心里确实有事,而且是与父母无法交流的事。因为跟他们商量不但等于白商量,反而会遭受他们的责骂。这件事,像一座巨大的矿山一样压在我的心头上,退一步,我自己舍不了;进一退,也许就是捡到一块宝贝,也许粉身碎骨也说不准。
这几天,我内心里的焦虑其实比我父母还要大,脑子里有无数颗馄饨在沸水里跳来跳去。而这种焦虑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没有人知道,包括肖春江和张光头。早在三个月前,我又开始了第三次恋爱。这第三次恋爱的对象,更不能让父母知晓,我知道他们无论哪一个,都只会百分之一百二十地不同意我跟那个女人结婚。我的这个恋爱对象是个离异的女人,而且还有一个孩子。
想都不要想,我父母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娶这样一个拖油瓶女人,以我父亲的那种固执,他要是知道了,很可能不是被气死就是被气疯。母亲则会去找那个女人拼命。但我又非常非常地爱这个女人,我跟她认识五六年了,她的为人、个性非常好,我爱她爱得着迷,也爱她的那个可爱儿子——那个小家伙现在跟我关系挺好,一见到我就往我怀里扑。我母亲也认识她,这更增加了我们不可能结合的系数。这些天来,我就是为这事烦恼着。这一次,我是下定了决心,怎么样也得跟她结婚。我甚至都想好了,要是父母硬是不同意,我们自己去外面租房住,大不了,我不再回这个家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