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暂时没有,等有人欺负我的时候再说。
那是我放学回家最积极的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如坐针毡,放学铃一响,我拼命跑回了风岭。
梁发福家的墙上刷了标语:社会主义好,社教运动好!还贴了由刘大蒙画的壁画:北京天安门,闪闪红星,一群人正在开口歌唱。那一天,风岭人停了工,就为了把一曲《社会主义好》塞进脑子里。学会的人,教没有学会的人。天快黑的时候,除了刘哑巴以外,所有人都会唱这首歌了。整个风岭沉浸在歌声中,连狗都不习惯,它们集体跑来围观,一起狂吠。猫们吓得躲到了角落里。
月光下,风岭人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从劳动中解脱出来,进入了歌舞的世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是积极分子,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唱《社会主义好》的时候,涌现出了安白云;演小品的时候,冯八字脱颖而出。冯八字走路时双腿总往两边撇,因此得名。他在一出叫《赌博害死人》的小品中,演一个赌徒,输掉了所有家产和老婆。他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不光面部表情丰富,肢体语言也相当到位。大家都说,这次运动结束后,冯八字有可能被县文工团给招走。
“屁,要招也轮不到我,”冯八字酸溜溜地看着安白云,她正在黄风的带领下跳交谊舞。
风岭的青年男子眼睛瞪直了。他们围在黄风和安白云身边,看他的右手轻抚她的腰间,左手轻握她的右手,“嘣、嚓、嚓”、“嘣、嚓、嚓”。他们垂慕已久的安白云,在黄风面前,时而颔首浅笑,时而凝眉望向夜空。那一刻,风停了,说话声停了,所有人的目光聚在他俩身上。没有人看到人群中早已握紧了拳头的赵小棒。直到他扒开人群,冲到黄风和安白云面前,一把扯开他们,大家才发出了“啊”的一声。
“来,我跟你跳。”赵小棒搂着安白云的腰,用力一推,安白云不情愿地往后退。退了三步,他又往前一拉,安白云跟了上来。人群里发出阵阵哄笑,他们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相互之间在牵着一头倔强的驴。当赵小棒退到黄风面前,他眼神轻飘飘地看着安白云,脚不经意地踩到黄风的脚上。黄风跳了起来,却咬牙忍住不出声。
“你这是在破坏运动。”他说。
“对不起。”赵小棒甩了一下头发,回头朝人群会心一笑,继续扶着安白云朝后退。
“你这是在破坏运动,”黄风仍在嘟囔着,“我在给你们做示范。”
“那你跟别人示范,”赵小棒又退了回来,然后,他喊,“陈老歪,你来跟他示范。”
人群里传来一阵大笑,陈老歪被恶作剧式地推了出来。他半推半就地走到黄风面前,干咳着,不知所措。
“跳啊,”李偏偏在人群里吼了一句,“我们都在等着学呢,你不教我们就要回家睡觉了。”
陈老歪向黄风伸出了双手,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在求父母抱。空气中飘着旱烟的味道,他还没开口说话,黄风已经闻到了臭味。可是,陈老歪偏着头,伸出双手看着他,目光中透出戏谑和坚定。黄风恶狠狠地一把拉过陈老歪,他用右手的拇指按着陈老歪的腰,左手抓住了他锉子一样的手。有人说,“陈老歪,你好好跳,温柔一点。”话音刚落,陈老歪就一脚踩在了黄风的脚背上。人群里又传来一阵笑声,黄风愤怒地甩开了陈老歪的手,“不跳了,”他说,“这运动搞不下去了。”
赵小棒也放开了安白云,两人都有些不适,突然变得羞涩了。安白云要回家,我悄悄跟了上去。赵小棒和几个青年男子聚在一旁,交头接耳。
毕竟那时候,我只是个孩子。我即使跟在安白云身后,她也可以视若无睹。同样视我为一团空气的,还有黄风。他从后面追上来,越过了我。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抄近道跑到了安白云前面的一棵树上藏起来。我看见安白云急匆匆地走,黄风紧跟在她身后。他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离我越来越近。黄风四处张望,他误以为山路上只有他和安白云两个人。在那棵树下,他猛然拉住了安白云。他甚至想揽她入怀,被她推开了。
“白云,”他颤声说,“你不要跑,听我说。我喜欢你,第一眼见就喜欢。”
安白云沉默不语。她的手被拉住,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
“运动结束了,跟我回县城吧。”黄风说。
这句话好像吓着安白云了,她使劲将手从黄风的手里抽出来,“我要放鸭子。”她说。
黄风还想再次去抱安白云,我的弹弓准时射出了石子。第一弹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他转过身来,骂,“哪个狗日的?”第二弹精确地打中了他的右眼镜片。我听到镜片破碎的声音,像是向结冰的湖面投下了一个石头。在黄风的惨叫声中,安白云借机逃脱了。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我跳下来跑了。
后面的事情,是梁发福说的,不知真假。
黄风回到村公所,向邱立汇报了被袭击的情况。邱立大发雷霆。他问黄风,你去山路上干什么?黄风说,去散步,晚上吃撑了。邱立说,我看你确实像吃饱了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