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卖掉的狗自个儿跑回来了。
狗撞门的时候,张老汉正“兹溜兹溜”地就着咸菜喝稀饭,等他开门瞧清楚这状况,手一哆嗦,饭碗差点掉在地上。门外站着一只土狗,屋里昏黄的灯光打在它身上,它跛着脚,浑身上下土黄的皮毛混着骚臭的稀泥,像刚在粪池里打过滚。它一双眼睛瞅着张老汉,嘴里“咦呜咦呜”地乱哼哼,张老汉忍不住鼻酸流泪,他伸腿踢了踢桌脚。狗会意,一瘸一拐地爬进门,趴在桌脚一声不吭。张老汉把头探出门四处瞧了瞧,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这狗跑回来的事一准只有他一人知道。
张老汉心里高兴,他养了条“忠心耿耿”的狗,非但忠心,而且有能耐。那买狗的屠夫家里的围墙有一丈高,一年到头也不知要杀多少条狗,没听说有一个走脱的。可他的狗跑了出来。“我滴个乖乖!”张老汉摸了摸土狗的脑袋。他高兴还有另一个原因,对自己的儿子有交代。儿子九岁,念了几年书,心肠也软,卖狗那天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至今跟他闹别扭。这下好了,狗跑回来了,钱还在自己腰包里。“老天爷惦记着我呢!”张老汉心想。
第二天,天麻麻亮,张老汉就在收拾猪圈,他忙着给自家的土狗腾地儿。这几天风头紧,得把自家的土狗关起来,免得让村里人瞧见落下话柄。街坊邻居的言语就像刀子,扎人咧!
张老汉刚把一切收拾妥当,村口大马路上就传来了摩托车的马达声,一连串“突突突”地响。村里的狗发疯似地狂吠,若不是有指头粗的铁链条拴着,早已一条条冲出来。
摩托车停在张老汉家门口,车上的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头乱发和一张黝黑肥硕的脸。他把头盔挂在车把上,伸手给张老汉递了支烟,“叔,吃过没?”
“吃了吃了,”张老汉接过烟,“‘柏油稀饭柏油饼,吃过晒太影(太阳)’!”
肥脸男人笑着点点头,他转身指着摩托车,“叔,看看这狗怎么样!”摩托车后面原是挂着两只钢筋绞成的笼子,右边的笼子里卧着一只白色皮毛的狗,腿脚都被捆着,嘴也被扎起来。
张老汉凑近瞧了瞧,“好狗!好狗!”他瞧着肥脸男人,“这么好的狗怕不便宜吧!”
肥脸男人不着急答话,他摸出打火机,帮张老汉把烟点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支,他“啪嗒啪嗒”抽了两口,“跟叔家的狗差不多!”他把烟吐出来,“叔,您家的狗昨儿个跑了!”
张老汉呛了口烟,他咳嗽两声,“捆得那么结实,那么高的墙,还能给它跑喽?!”
肥脸男人一笑,“我把它嘴上的绳子解开,只当给它透透气,不想狗日的一溜烟工夫它就跑了,”他又抽了口烟,“三米高的墙呦!”
“其他狗呢?”张老汉问。
“它一准用嘴把它腿上的绳子给咬开了,”肥脸男人把烟吐出来,他盯着张老汉,“叔,这狗认主人,它没有跑回来吧?!”
“没有,没有,它要跑回来叔我第一个通知你!”张老汉瞧着肥脸男人,“其他狗呢?其他狗还在吧?”
“在!”肥脸男人跨坐到摩托车上,他猛吸一口烟,随手把烟屁股弹到地上,“叔,这狗要是跑回来,你可得第一个告诉我!”
“一定!一定!”张老汉看着肥脸男人套上头盔,直到摩托车离开,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张老汉每天都要到猪圈里喂狗,狗见到他少不得“咦呜”两声,都被他瞪眼喝止了。沉默是保持秘密的必备要素,无论人的事,还是狗的事。可风声还是走漏了,肥脸男人每天都到村里找他,今儿个还要进猪圈看看他家的猪,还好他推三阻四搪塞了过去。张老汉叹了口气,目光从村头逡巡到村尾,准是村子里有人告密,自家人不帮自家人,事情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若真让肥脸男人知道是自己把狗藏了起来,自己的老脸往哪里搁?
张老汉闷闷不乐的时候,张小果回来了。张小果是张老汉的儿子,他在学校寄宿,俩礼拜回一次家。张小果见到他爹,脸阴着,没露出半点欣喜,直到爷俩儿一块吃饭,这阴沉的脸色都没见丝毫缓和。张老汉见状,笑着捡了块猪肉,递到小果碗里,小果立马把猪肉捡出来,“我不吃你这种人的猪肉!”
张老汉支吾半响,“爹是哪种人!”
“连狗都舍得卖的人!”
张老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愤恨地刨了两口饭,不曾想这工夫小果已在旁边嘤嘤哭了起来,提到狗,小果又忍不住伤心了。
“没出息的东西!”张老汉不耐烦,“啪”一声把筷子按到桌上,厉声道:“送你读书读出个啥来?古往今来,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狠角色?!”张老汉站起来踱两步,“一条狗你就这个样子,没出息的东西!”
“是是是,我最没出息!”张小果边哭边说。
张老汉思量这顿饭是没法好好吃了,他也懒得再坐下,索性一个人出门转转。
夕阳衔山,晚烟萦树,张老汉负着双手在村前的河滩上溜达,直到苍冥四合,他才回去。
张老汉回来的时候,小果已经睡了,他替小果掖了掖被角,然后蹑手蹑脚地摸了条粗麻绳,打着手电进了猪圈。狗见到张老汉,摇着尾巴,“咦呜咦呜”地叫着,还原地转了几个圈。张老汉咧嘴一笑,乐乐呵呵地蹲下身子,他摸了摸土狗的脑袋,又抱了抱土狗的脖颈,粗麻绳拧的活绳圈就顺势套在了土狗的脖子上。他把绳子的一头踩在脚底,另一头用两只手握着,整个儿用力一扯,中间的绳圈收紧,土狗顿时被勒住喉咙,它两个眼珠子放大凸起,好似要掉出来,嘴里“咦呜咦呜”的声音也没了,“噗噗”响的抽气声愈来愈小,它四只腿乱蹬,屎尿都已下来。它的两个眼珠子到底没有掉出来,它们无神地凝望着这个世界,直到寒冷蔓延,光明彻底消失。
黎明,村里的大马路上传来了一连串的“突突”声,买狗的肥脸男人径直把摩托车骑到张老汉家门口,张老汉迎上来,一脸堆笑。
“叔,狗回来没?”肥脸男人照例给张老汉递烟。
“没呢!”张老汉接过烟,“回来呀,叔一准告诉你!”
肥脸男人看着张老汉,又瞧了瞧张老汉家的猪圈,“叔,我能进你家猪圈看看么?!”
“看就看呗!”张老汉不以为意,他招了招手,“来,来,叔领你去!”
张老汉家的猪圈用一道水泥墙隔开,一间养着两只猪仔,一间堆着杂物。肥脸男人逡巡半响,到底死了心,他跨坐在摩托车上,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张老汉,“叔,狗回来了你一准叫我!”
张老汉边点头答应边说:“一定!一定!”
肥脸男人心里仿佛有了着落,他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张老汉目送他消失才转过身来,他瞧见小果站在门口,就走过去拍了拍小果的肩膀,“果儿,听话,”张老汉盯着小果的眼睛,“咱甭为一只赖皮狗瞎操心!”。
小果不答话。
张老汉叹了口气,他挨着墙根坐下来。
日头刚好,阳光晒着门前的草垛,一只母狗躺在草垛里,它怀中卧着几只嗷嗷待哺的狗仔。
张老汉心里高兴,他点燃了肥脸男人给的烟,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