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论文里的母亲

时间:2016-12-27 17:37:15 

毕业论文里的母亲

作者:王晶晶

入夏后的一个晚上,48岁的李桂珍像往常一样骑着电动车下班回家,屋里的桌子上多了个从外地寄来的快递包裹,里面有本浅黄色封面的册子。

寄件人是在云南大学读书的女儿,包裹里是她刚刚完成的硕士毕业论文——《母亲的故事:一个下岗女工的社会互动和自我建构》。

李桂珍在云南省西部一个城市的中学里担任宿舍管理员。这个总是窝在角落里拖地、洗校服、刷球鞋的中年女人,曾是当地一家大型军工厂里的播音员,就连附近乡镇的村民都听过她的声音。

如今,她只是社会底层一个不起眼的下岗女工,但25岁的女儿花了两年多时间,用4万多字,把她写在自己的毕业论文里。

母亲是一个柔弱的个体,大千世界中一颗毫不起眼的微粒

沿着坑坑洼洼的砂石路,车开进一个人烟稀少的山沟,最后停在一块三角形的空地上。

李桂珍下了车,看上去兴致不错。她指着前方说:“这就是我们工会,那个是舞厅,那个是电影棚,我的广播室就在电影棚上面。”

这一幕让站在旁边的女儿蒋易澄感到好奇。当时,这个云南大学传播学专业的研究生正在准备自己的硕士毕业论文,她要研究“三线工厂”职工的集体记忆。此次回老家参加父辈们的聚会,是田野调查的一部分。

蒋易澄是标准的“三线子弟”,她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姨妈舅舅都属于一个代号叫“国营七矿”的铀矿冶炼工厂。

李桂珍和蒋易澄脚下的这块三角地,曾是整个矿区的中心。此次女儿回老家采访三线建设的事,她跑前跑后帮忙联系老同事,带女儿去退休人员安置点,让那些老人讲讲“采掘队大干多少天”的辉煌记忆。

蒋易澄最初并没有注意到母亲有些反常的举动。对她来说,母亲只是自己众多采访对象中的一个。但母亲在聚会中不同于平时的表现,让她开始好奇,为什么在家里有点敏感、一度不爱与外界接触的母亲,重回“七矿”后那么开心、健谈?她在那里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时光,离开矿山后又遭遇过什么打击?

回到学校后,蒋易澄去导师的办公室里汇报论文进展。聊天时,她无意中提到母亲下岗后争取权益以及出去打工后心理上的变化。坐在对面的导师听了眼睛一亮:“这反映了人的自我认知的发展。”导师推荐她回去读读美国学者乔治·米德的《心灵、自我与社会》这本书。

“人的心灵和自我完全是社会的产物。”书里有这样的论断。

蒋易澄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最熟悉的采访对象。“母亲是一个柔弱的个体,大千世界中一颗毫不起眼的微粒,但为什么此刻看她竟觉得她如此强大?如果时代洪流总是将人左右,让人无奈,但人也是可以反抗、适应和改变的。”她在论文中写道。

这个年轻姑娘意识到,自己本来要探寻的“七矿”发展、变迁历程,其实早就与母亲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但蒋易澄并没有告诉母亲,自己论文中的主角已经换成了她。

那时觉得“啊嘛太幸福了”,后来才知道生活不是这样的

那曾是李桂珍最舒心的一段时光。20岁接父亲的班,在中央直属企业里当播音员,挣得比地方上多,穿得也时髦:下面一条紧身氨纶裤,上面是鸭蛋绿的长款西服,头发高高地盘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厂里的年轻小伙子开始行动了。那个年代追女孩的方式还算朴素,有忙着给她占座的,有抢着帮她抬水泥的,还有把存折拿给她看的,但他们最后都输给蒋易澄的奶奶。奶奶每天早上守在自家窗口前等着李桂珍经过,招呼她进屋吃早点。不知道吃了多少碗有荷包蛋的面条后,这个厂子里众人瞩目的姑娘成了她的儿媳妇。

改变首先是从蒋易澄出生后开始的。女儿3岁,该送幼儿园了,可矿区的老师怕铀辐射,走得没剩下几个。没办法,李桂珍办了停薪留职,陪女儿去市里上幼儿园。那时她才26岁。

家里少了一个人的收入,顿时有些捉襟见肘。年轻的李桂珍也不习惯当闲人,她在公园旁租了间房子开饭馆,铺面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独创的清蒸鸽子这道菜在当地颇受欢迎。可好几次中午忙完生意,回头一看,女儿不见了。

正哭得稀里哗啦,饭馆里的小工追出来:“老板娘老板娘,孩子在被子后面睡着了。”

担心孩子有一天真会丢,李桂珍把饭馆关了。

“女人嘛。”她用这3个字结束感慨。可有一件事是真后悔了,女儿7个月大时她参加成人高考,录取通知书来了,可孩子吃着奶,丈夫又老出差,考虑几天,她最终没有去学校报到。

“她总讲‘为了你牺牲很多’,我心里就会不爽,干嘛老怪我?后来理解了,她有她的无奈,这个对她太重要了,她就是因为没有文凭被别人看不起、被各种‘卡’,所以她才不断强调让我接受教育,成为人上人。”蒋易澄说。

写毕业论文的这两年多里,蒋易澄学会了宽容与倾听。她采访自己的家人,听他们一遍一遍讲过去的事情,尽管很多讲述与她的论文没什么关系。在退休人员安置点采访完,她给那些独居的老人拍照,之后专程送过去。

“原来我根本不了解她的精神生活,也没能帮她分担”

毕业论文是女儿的一件大事,李桂珍一直很配合采访。当问到下岗这件事,蒋易澄踩到“禁区”了。

下岗前,“七矿”已经停产了好几年。由于铀矿山资源枯竭,“军转民”的小项目效益不高,企业一直亏损。厂里领导鼓励职工自谋出路,蒋易澄的父亲是技校毕业,有文凭,找了个机会调到市里给领导开车了。

李桂珍没有这种机会。她被动员选择“买断”,然后用退职费在市里开了间杂货铺。

可实际上“七矿”坚持到2002年才宣布破产,没有响应动员“买断”的员工照常领工资,挨到企业破产时接近提前退休年龄,直接回家领退休工资了。李桂珍醒悟过来,企业“减负”,自己被“就地解决”了。“就像一个圈套”,她咽不下这口气,开始和同事写联名信上访。

在蒋易澄的观察中,这件事对母亲是个巨大的伤害,也促成母亲自我意识的觉醒。“母亲意识到曾经那么赏识自己、需要自己的系统也有欺骗、唬弄自己的时候,为它做了那么多贡献,也应该有主张自己权利的时候。母亲也意识到,曾经以为可以依靠一辈子的‘大树’,总还是有枯萎、倾倒的时候,不能不早一些丰满自己的‘羽翼’以便更好地生存下来。”她在论文中分析。

但“自我意识觉醒”的代价是:丈夫被单位领导叫去谈话,家里的小卖铺被定为“黑据点”,李桂珍被列入“黑名单”。她不想连累家里人,“干脆离婚,我还是要走我自己的路,把这个公道讨回来!”

蒋易澄的爸爸当然不同意。“倔什么呢,呵呵。”接受女儿采访时,他只是一笑而过。可李桂珍在论文里看到这句话时哭了。丈夫当时安慰她:“你就在家待着,我有吃的,也不会饿到你。”她觉得自己当年没看错人。

母亲争取利益这件事,蒋易澄此前毫不知情。“真的是不能想象,那段时间她经历的思想上的压力。她要顾虑到我爸爸的工作,我的前途,但你让她妥协,她会挺痛苦的。原来我根本不了解她的精神生活,也没能帮她分担,一想确实,哎呀……”她突然停住,说不下去了。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女儿懂事。

“哎呀,我们还是亏欠闺女好多啊。”有一天,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蒋爸爸突然这么对妻子说。

“我常跟我女儿说我不敢想,我怕我钻进去得神经病”

蒋易澄考上研究生后,李桂珍觉得不能再这么在家里待着了。

回归社会的第一步是到广场跳舞,增加自信心。这并不难,李桂珍本来就是单位里的文体骨干,在一群身材走形的中年妇女和颤颤巍巍的老大妈中间,她的动作很标准。

第二步是找份工作,这让李桂珍有点心理障碍。“一是岁数大了,二没有文凭,三又没什么技术,后来想想,管他呢,叫我干什么我都行。”

一次偶然的机会,听说当地一所中学有公益岗位面向“4050”人员招聘,当宿舍管理员。她应聘成功,可干了半个月就有点受不了。她在工厂都没怎么干过体力活儿,如今拖地拖得手直翻筋,膝盖都不会打弯了。

“不要太去计较利益,遵循自己的内心。”在外地读书的蒋易澄在电话里安慰母亲,“做什么都会遇到问题,会有不同的烦恼,现在你这种心态做什么都会烦恼。”她分析着,已经不再是那个在被子后面饿得睡着、需要妈妈照顾的小女孩了。

“她自己觉得很挫败,所以会把那种东西转移到我的身上,要求特别高,放不开,很累。”蒋易澄说。

她也曾因此发过脾气,但现在想明白了。“每每回想起来,才深刻发觉自己很是愧对母亲,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的需求,不知道她情绪不好的来由,不理解她的担忧、焦虑和孤寂,太多太多,有时候甚至厌烦她对我过分依赖和给予期望,我不明白人生历程是这样的短暂又漫长,不懂得在面临人生抉择的时候还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和时代背景,也不清楚人到中年没有固定工作又没有养老保障的那种失落和焦虑。还好,借由这次毕业论文的机会,让我提早体会、省悟。”在论文后记中,蒋易澄这样写道。

探寻母亲的“自我”,也是在不断拷问自己的“自我”

放假回家时,蒋易澄常去学校帮母亲做大扫除。她拖洗走廊地板,擦大厅的玻璃窗,戴上塑胶手套捡草坪上的空瓶子。休息时,母亲让她帮忙出了期黑板报,蒋易澄随手画了几朵向日葵和一个拿着书的小男孩,母亲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欢迎同学们归校,欢迎新生入住,你们到家了!”

李桂珍已经适应了自己的新工作。她的管理方法很见效。她跟那些总是板着脸的宿舍管理员不一样,检查卫生时看到哪个寝室做得不好,她自己动手打扫干净,然后写张小纸条放在床上:“帅哥,你们下次就像宿管这样去做。”她大嗓门提醒那些飞奔的男孩:你的衣领没翻出来;你的鞋带开了;站住,你不是这个宿舍的。

男孩子很喜欢这个宿管阿姨,他们把喝完的饮料瓶子堆在教室后面,晚上下自习后带回来给她。老师说,他们还把李桂珍写进了作文里,“你是怎么把他们豁住的啊?”

蒋易澄也要把母亲写在自己的文章里,但她要写的不是一篇几百字的作文,而是毕业论文。这让她有点矛盾。

“在别人看来,她妈妈只是一个宿管员,拿出来说会不会……但是我很早就对这些东西不在意了。我不会觉得我妈妈下岗在家没工作,我就丢脸。如果同学问起我妈是干什么的,我就说在家,当家庭主妇。”说这话时旁边恰好有人经过,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小了一些,但很快又恢复了自信,“我觉得我妈挺优秀的,不是拿不出手,大学时我妈经常给我织毛衣寄来,别人特别羡慕。”

对于蒋易澄来说,这篇论文不仅仅是一篇文章,“它提供给我太多思考的层次,关于人生,关于婚姻,关于个人的命运,以前特别无知,不会思考这些东西,一下子觉得是个成长仪式。”

这是这个答辩季看到的最鲜活的论文

得知论文答辩分组后,蒋易澄有些担心。云南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郭建斌是这一组的答辩老师,他的绰号是“杀手”,上课时很严肃。蒋易澄的论文光看标题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这毕竟是学术研究,不是文学创作。

“能过吗?”有人表示担心。

答辩前一天,蒋易澄的同学突然“炸了锅”,他们让蒋易澄赶紧看郭建斌的微博,“你这个肯定没问题了,老郭都认可你了。”

那条微博写的是:“一个学生的硕士论文,居然写的是她的母亲……这样的论文,差点看得掉泪了!这是这个答辩季我看到的最鲜活的论文!”

事实上,郭教授看到论文的开头时就被吸引了。“我们对我们父辈那段历史和生活经历其实不太了解,而且缺乏和父母共同做一些事情的经历。”论文中蒋易澄帮母亲去学校打扫卫生这个不经意的细节让他很感动。尽管认为论文的理论部分稍有欠缺,但他充分肯定这种“接地气”的尝试。

郭建斌的微博发表后,外校的老师也来索要这篇论文,一位新闻学院的女院长看完后哭了。答辩现场,提到帮母亲做卫生那个细节时,郭建斌也有点哽咽。“这是一个懂事的闺女”,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说。

站在台上的蒋易澄听了“好想哭”。“不是因为他表扬我,而是因为有个理解你的人,那一分钟特别受触动。”她说。

论文答辩前,蒋易澄把这篇论文快递给母亲,想听听她的反馈。李桂珍这才知道,自己成了女儿的研究对象。

“她成熟了很多。”李桂珍说,“平时说不出来的话写出来了。”

看完论文,接通女儿的电话时,李桂珍已经恢复平静。她甚至有点挑剔地说:“有些用词语句还不是那么流畅,很多故事还没写进去。”

“哎呀这个是论文,不是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蒋易澄忍不住笑了。她根本不知道,要求总是那么高的母亲在打来电话前刚刚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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