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乡高中增加了编外复读班,宿舍不够,就在学校空地上仓促搭建泥墙茅草屋,当宿舍,在墙上凿一个洞,洞里嵌一个旧窗户框子就是窗户。每天早上起床被子上都落一层草屑。那草房质量很差,一脚就能跺塌。
我们的教室是个旧仓库,在学校边上,我和六指的座位临窗,扭脸就能看见外面的树林,树林对面就是乡小学。一看到乡小学,六指的学习劲头就上来了。当时,六指喜欢用手蘸上水梳头发,把头发梳得溜光,脸上还抹雪花膏,胳膊窝里涂上香皂,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六指在穿上也讲究,他来复读时新做了蓝华达呢上衣,衣领上别着两支曲别针,而我穿着破衣服,肩膀上还缝着补丁,和六指一比,我像个长工,六指像地主家的阔少爷。还有在吃上我和六指差别也很大,那时候在学校吃饭要交粮票,农民想要粮票就得用粮食换,我爹怕用粮食换粮票吃亏,就让我带馍袋去学校,不吃学校食堂。那时候,一到开饭时间,大家都往食堂跑,我是无精打采回宿舍吃馍,有时候馍放时间长了发霉,我也舍不得把发霉的馍皮揭掉,直接吃掉,啥事也没有。只是长期啃干馍胃受不了,整天冒酸水。
有次我回宿舍吃饭,发现挂在床头的馍袋没了,吓出我一头汗,我在宿舍里急得团团打转。突然,六指用肩膀顶开门,端回来一脸盆捞面条。我说,看见我的馍袋没有?六指说,都发霉了,扔到学校猪圈,喂猪了。把我气得够呛,六指用眼睛指示我说,吃捞面条吧,你要吃不完给老拐留些,老拐也是个困难复读生。借用高尔基的话说,我扑在捞面条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呼呼噜噜,稀里哗啦,把六指惊得目瞪口呆,我蹲在地上,一口气把一脸盆捞面条吃了个精光,连汤都不剩,等我想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大腹便便站不起来了。我扶着床沿试着站了几次,几次都失败了,我每次站起来腰只要一直,肚皮就绷紧了,感到肚子里的捞面条就往喉咙眼上涌,不敢吐也舍不得吐,赶紧收起肚子坐下,脸色苍白,脑门上冒虚汗。没办法,最后大家把我抬出宿舍去找老师,老师大声呵斥,咋回事?抬我的人说,吃饱了撑的。晚上睡觉,我不敢躺也不敢趴在床上,只能蹲着,我是在床边蹲着睡了一晚上,中间只要歪倒,立刻就会疼醒,那次真是差点把我撑死。
说到这里,女记者替我担心,她问我,你没有留下后遗症吧?我说,后遗症倒没有,第二天没吃东西,慢慢就好了。说着,我去方便,火车运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火车咔嚓咔嚓向前走着,车厢接头处的声音更为激烈,我伸着脑袋朝外张望,是山区,列车一个山洞接一个山洞地钻。
回到硬卧隔间,别的人都躺铺上去了,女记者拿出吃食,摊在两个下铺中间的桌子上让我和六指吃,女记者说,你们接着说,对了……女记者忽然想起什么,挠着头问六指,那个花什么椒,你和人家有结果吗?女人就是对情感问题感兴趣。我说六指,你给人家说说,弄不好还可以给你写个故事发手机上。六指一听说要写故事就害怕了,故意装瞌睡,我就替六指说,那时候,六指的穿着打扮都是给花椒看的,每天早上的早读,六指都要拉我去乡小学大门口对面的树林里背书,六指一边看书一边瞄着乡小学大门。有时对小镜子挤脸上的粉刺,绷起嘴巴拔胡子,他下巴上本没啥胡子,好容易摸到一根刚冒头的胡子拔不掉,就让我帮他拔。我没时间剪指甲,指甲长,长指甲夹着胡子猛地一拔,把六指疼得跳起来。有次,花椒从乡小学大门出来,六指“呼”地一下从树林里蹿出去,拿本书装模作样在路边读,花椒连看也没看就从他身边走过去,让六指很失望。
更失望的是半年后,花椒结婚了。花椒结婚那天,在婚礼的鞭炮声中,还有唢呐锣鼓声,两种声音搅和在一起,震得人耳朵发聋。迎娶花椒的队伍从我们乡高中门口路过,我们这些大龄复读生也糊里糊涂沉浸在花椒的喜庆中,早把花椒娘承诺的比武招亲打擂台的事忘了。花椒结婚那天,鞭炮没少放,尤其是路过乡高中的时候,鞭炮放得格外密集,一个钻天猴没放好,炮仗蹿到了教室里,打到黑板上,把老师吓得“嗷”一声跳到教室外面去了。六指呲牙骂道,扯谎诓人啊,说话不算数!打那后,六指开始失眠,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也不梳了乱糟糟的像个鸡窝,搭眼看去,活像一个恶鬼。六指脾气也坏了,不再那么宽厚,接着他就退学卖豆腐去了。
女记者不禁长叹一口气,没精打采地说,没意思,那哪叫爱情?就是单相思。接着问我,你呢,为了复读还受了哪些苦?我说,学校后来让买复习资料,我没钱,后来我爹不知道咋知道了,找六指爹借了50块钱给我买资料,可是一个月后六指爹进黄豆需要钱,就让我爹还债,我家一时半会儿还不上,我爹就去县里卖血。
那天,我娘左等右等不见我爹回来,就去路上迎,走呀走,路上不见人影,忽然,路的尽头,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人,跌倒爬起来,爬起来再走,我娘心里一紧,赶紧跑过去一看是我爹,忙把外衣脱下,披到我爹身上。我娘问,你不是骑自行车去县上的吗,自行车呢?我家那自行车破旧不堪,值不了十块钱。我爹头脑发晕,路在眼里打转,他嘴一张,又合上,张一张,又合上,有气无力说,自行车……卖了。这时我娘才发现,我爹的鞋帮已裂开了,裂口处露出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趾头。那次,我家总算把六指家的债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