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趟硬座和硬卧混编的普快列车,一般停靠县级以上车站。省城是这趟车的首发站,我在首发站上的车。
傍晚,列车员验过我的票,上车后,一边是硬座车厢一边是硬卧车厢。我走进了硬座车厢,里面人满为患,到处都是外出找钱的人,几个年轻人在打牌,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荤话,不时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哄笑声。不断有人举着方便面盒喊“借光”,甚至有人钻到座位底下,伸出一双腿横在过道上。
列车启动后,车厢里依旧不减登车时的嘈杂,突然我明白过来,我是硬卧车厢,却习惯性地往硬座车厢走,坐硬座是我长期养成的习惯。我反身往回走,走到两节车厢接头处才发现门锁住了,我敲敲门上玻璃,还晃了晃我手里的硬卧车票,门对面的女列车员给我开了门,我侧身挤过去,门又迅速关上。
由于迟到,走近硬卧铺位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坐定了,我对上号,发现行李架上已经塞满了行李,我只好把旅行箱塞到下铺床底下,坐在我下铺上的人见我来了,离开铺位坐到了靠窗的弹簧椅上。我收拾停当,掏出手机给六指打电话,电话里乱哄哄的,我问六指,你在哪节车厢?六指说,我就在紧挨硬卧车厢的那个硬座车厢。我说,我刚从那节车厢过来,咋没见你?六指说,别逗了,你会坐硬座?我说,我就在紧挨你的那个硬卧车厢,你来吧。收起手机,我站在过道上,恰巧这个时候硬卧车厢的门开了。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六指朝我走来。
可以看出由于一年四季的日晒风吹,六指脸上肤色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我长期坐办公室,大概没啥变化,六指还没走近我,就认出我了。六指朝我摆摆手,接着又伸出手,我握住六指的手,六指先说,啊呀……老同学,没啥变化呀。我说,你也是老样子,就是老了黑了。你当年可是一表人材,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双眼如电,唇红齿白,身上总散发着高级香皂的味道。我接着说六指,你这些年是咋回事?也不和我联系。六指叹口气说,我过得没你好,没脸见你。
在此之前,六指给我打过电话。六指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正好是我五十一岁生日,我以为是谁给我电话祝生呢。我接通手机,里面传来很响亮的声音:我是六指,咱村清明节要祭祖续家谱,你回不回去?六指不等我回话,口无遮拦地接着说,这种事你不回去不可能,除非你不进家谱,记着啊,像你这样的干部,每人最少捐三千元。我和六指是高中同学,我们失去联系已经三十多年了,我半天才缓过劲来说,你在哪?六指说,我就在省城打工,咱一起回吧。说着,我和六指约定了回县城的时间和所搭乘列车的车次,就结束了通话。
这里介绍一下,我们县位于铁路支线而不是干线上,过去每天都有一趟慢车停靠,现在几天才有一趟普快列车停靠。坐普快列车回我们县要一个晚上,也就是说我前一天傍晚从省城上车,第二天凌晨才能到我们县火车站,正好可以在列车上住一宿。
我和六指坐在我的下铺上攀谈起来,那个坐在弹簧椅上的男人,年龄和我相仿,细眯眼,尖嘴,先是歪着头听,接着偶尔插一句话,后来也加入了旅途闲聊。原来这人在省城开一家小饭店,姓汤,汤老板,汤老板腿有些瘸。汤老板说他不是真瘸,是叫一锅滚烫的开水烫的,说着慢慢撩起裤腿,果然露出了腿上的烫伤。六指就说,都不容易。说着,指指我说,不包括你啊,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一天。我说,你从哪听的,都是些胡说八扯的误导,其实不是那么回事,累着呢。六指说,反正比我们舒服,要不咱换换?不等我接话,六指说,你肯定不愿意,对不对?汤老板眨巴着眼问我,你在哪高就?六指抢着回答说,人家是干部,坐在漂亮的大楼里,威风得很!
四周的人纷纷抬头看我们,发现是故友重逢,又都继续低垂脑袋玩手机。我和六指聊上后,知道六指在省城干装修铺地板砖的活,每天工钱三百元,要有活干,一个月可以挣一万元。我惊了一跳,看来有手艺就是厉害,工匠啊。我对六指说,我每月才挣三千多块钱。六指撇撇嘴说,你那工作体面,我挣得再多,也是个农民工。
这时候,列车突然抖动一下,缓缓停靠,一个小站到了,窗外站台上灯光明亮,有人推车卖零食泡面。这时,在我对面中铺上躺着一个女人,三十左右,大波浪卷发,眉形很好,不断在咳嗽,每次咳嗽动静之大让她的头和脚同时翘起来,身体在床板上颠动了一下。这咳嗽声像是要把喉咙撕破,我对着硬卧隔间里的人说,谁有蒜?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我,汤老板顺手一摸,就从兜里掏出一疙瘩蒜来,我说,果然是开饭店的,不一样啊。汤老板说,这还是下午客人吃饭要的,没吃完,装兜里了。我接过蒜,递给中铺那个女人说,把蒜皮剥了,含在嘴里,不停地咬蒜,把蒜汁咽下去。这是偏方,很管用。
女人歉意地笑了笑,趁机又连咳了两声,然后接过蒜,照我的说法把蒜含在嘴里。十分钟后,女人左胳膊肘支撑着欠起身,探头对我说,果然有用。这时候,我才发现女人不咳嗽了。女人说,蒜汁从嘴里往下咽,嗓子一点不痒了,谢谢你。
我一接受别人感谢就脸红,尤其是女人,也不知道怎样和一个陌生女人搭讪,但彼此有了好感,女人重新躺下,把玩手机。此时的硬卧隔间里挺安静的,不约而同地都在把玩手机,汤老板看着手机新闻说,操——宝马车又撞翻环卫工,蹿了。六指把自己的智能手机打开,用手指在屏幕上刷着说,后面还有跟帖呢,环卫工那么苦,凭啥拿那么少的钱。我头上中铺躺了一个人,用脚后跟磕一下床板嘀咕说,这有啥奇怪,扫地没技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