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过春节的时候,闻到村里人家煮肉的香味,听到村里人放炮过年,我心里不是滋味,让父母跟着我受苦。我爹站在家门口,看到六指爹骑着摩托车,车后架上驮着半扇猪肉。我爹嗅嗅鼻子,指着六指家说,就他家飘出来的肉味厉害,我听到我爹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我家为了我复读,过春节也舍不得割肉,吃白菜煮萝卜,我爹夹起一块萝卜说,就当这是一块肉,吃到嘴里,是不是有肉的味道?我娘也吃了一块说,是的是的,真有肉的味道。我眼里含泪说,爸妈你们放心,等我考上大学,让你们天天吃上肉!
女记者替我着急,问我,你后来考上大学没有?接着,女记者一伸手说,你别说,让我猜猜。一定是考上了,对不对?我说,当然考上了,还是全县文科状元,我要考不上咋活呀。那受的罪,比六指现在苦一万倍。晚上,自习课熄灯后,我在两边太阳穴上抹清凉油,弄得满教室都是清凉油味,呛得我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反而不瞌睡了。我点着煤油灯在教室里熬夜复习,油灯的光,把我的脑袋放大,投到坑坑洼洼的土墙上,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怪物。晚上吸一肚子煤油灯的烟,早上俩鼻孔都是黑的。夜里,我经常疲惫不堪地学着学着就睡着了,还梦见自己考上了大学。奇怪的是,我还真考上了。
这时候,六指已经坐到靠窗的弹簧椅上,一只胳膊支在紧挨窗户的狭长桌子上,没精打采地说,我承认那时候你比我苦。我说,你忘了,有次我回家拿馍袋,看见你坐在家门口的躺椅里,躺椅边的圆凳子上摆着茶壶还有一盘酱牛肉,你看见我回来,故意喊我,大学生。说着,你捻起一片牛肉悬在嘴上,眼睛看着我说,想不想吃?我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知道你是在眼气我。那时候你已经退学回家了,当时我真想吃一口你的牛肉片,要知道我已经好久不知肉味了,可我还是把脸扭到一边,逃回了家。
六指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偷笑说,我知道你周末要回家拿馍袋,就故意坐在门口躺椅里馋你。我说,你是把我馋得够呛,不过我现在也眼气你。六指茫然地抬起脸说,你眼气我啥?我说,你挣钱比我多。六指说,我那活又累又脏,还受气,你愿意干?我暗想,六指误会了,不是我干不干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不可能干,我有我的工作。至于说我眼气他,那是客气话。我稍稍缓口气说,哎呀——我的话你没听懂,不管咋说,你眼气我工作体面没道理,我那是拿命换来的。女记者在一边突然一拍桌子叫道,六指,你咋不做豆腐了?说着,女记者又咳嗽起来,就赶紧剥蒜往嘴里含。六指说,现在豆腐生意不好做,一是做豆腐的人多了,二是吃豆腐的人少了,现在有那么多好吃的谁还吃豆腐?所以我无师自通学会了铺地板砖。
最后,女记者总结道,你俩也别抬杠了,甘蔗没有两头甜,六指是先甜后苦,你是先苦后甜,基本算是扯平了。六指现在嫉妒人家也没道理,人家付出那么多,理应过得比你舒服。这是社会发展规律,有付出必有回报。
六指无话可说,就嚷嚷着要睡觉。这个时候,车厢里的灯闪了几下,是要熄灯的信号,六指一个急转身站了起来,脑袋在中铺沿上磕了一下,但他还是抓住卧铺上的梯子麻溜地爬到上铺,将被子盖在身上,想想直接睡了似乎不太好,就对我说,熄灯了,你也睡吧。六指话音未落,车厢里的灯刷一下灭了’。
火车到我们县是第二天凌晨,女记者还要往前坐,在我和六指准备下车的时候,女记者突然问六指,你为啥叫六指?看来记者都有刨根问底的职业习惯。六指高高举起右手,他右手的大拇指外侧有一个明显的疤痕。六指说,我右手的第六根小指头割掉了,所以我叫六指。
火车缓缓停靠在我们县火车站,这给我带来一些回忆,一些疲惫心灵的休憩。我听到了来自县城四周零星的鞭炮声,听上去犹如铜钱大的雨点打在铁皮鼓上。在我们县,清明节这天是一定要到祖坟上放鞭炮,越早越好。天慢慢放亮,鞭炮声也密集起来,把清明节的早晨搅和得一片热闹。
……此后,我和六指联系依然不多,偶尔联系,只是匆匆说几句话,然后就各自忙去了。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太突然,我没料到会出这种事。我也是读了报纸后才知道的,说六指杀人了,我不信,找人打听,六指确实杀人了,杀的是富人汤老板,我信了。汤老板在省城买了新房,让六指给新房铺地板砖,铺好后,汤老板嫌地板铺得不满意,要拆掉重铺,俩人争执,六指气恼不过,头脑发蒙,用铺地板砖的榔头把汤老板敲死了。只是六指没想到汤老板那么不经敲,只敲一下,就死了。
巧得是,和我坐一个硬卧隔间的女记者和汤老板住一个小区,女记者写了报道,说六指是嫉妒杀人。我想,汤老板要不坐那趟车,或者不在那个硬卧车厢里,他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