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坊嫂

时间:2017-04-10 12:38:20 

茶坊嫂,这篇故事耐人寻味。一定会给你带来独特的视觉冲击与心灵上的碰撞

 

六月。

晴空万里,烈日当头,辽阔的原野,一片火海。我为完成一项调查任务,到小刘集去,热得我口干舌燥,汗流如水,衬衣贴在身上。进村时,正有一位担水的大嫂,迎面而来,我忙向她打招呼:

“喂!大嫂,我喝喝行不?”

“喝喝?不行,不行,可不行!”

大嫂说着,擦身而去,带起一阵小风。可是,她走过两步,又扭过头来说:

“同志,跟我来!”

 不让喝就算了,跟你干什么去?真是“岂有此理”!我正踌躇间,她把井绳一扔,又说:

 “同志啊,抓你个差吧——捎着它!”

  你看,倒霉不倒霉?水没喝到嘴,又被抓了差!有什么办法?只有拿起井绳,跟她走下去。

  大嫂真不简单。她担着水桶,穿大街,越小巷,拐弯抹角,风快地走着。一路上,她总是一股劲——背挺得很直,气喘得不粗,用力地甩着手臂,大摇大摆,跨着均匀的步子;她那对大脚片儿——长有七、八寸,宽有五、六指,就像两只大铁锤,蹬得大地咚咚响;那个小发髻,垂在脑后勺上,随着她这大脚女人特有的脚步,有规律地颤动着。我称赞他说:

  “大嫂,你真有本事呀!”

  “唉,有啥本事——就是有点笨力气!”大嫂一扳扁担换过肩来,又说:“像俺这样的,一没文化,二没技术,要再没点笨力气,凭啥吃饭呀!对不,同志?”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大嫂。”

  “唉,俺从小跟着穷爹穷娘的,整天拾柴禾拔菜,一天学堂门也没进,哪有啥名字呀!”

    大嫂吐了口唾沫,接着说:

   “打从十六岁,被一匹小毛驴驮进他周家门,四邻八家的,就管俺叫‘周小二家’;后来,生了俺丑儿,又叫俺‘丑他娘’;村里填户口册子,就写什么‘周王氏’;还有,那些好闹玩的小叔子们,不是喊俺‘王大脚’呀,就是喊俺‘大脚嫂’——你看,多难听呀!”

   大嫂说着说着,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木桶摆动了一阵。我说:

  “应当起个大号呀!“

  “大号倒是起过的。”大嫂把垂在眼边的一缕头发撩上去,干咳了一声,又打开了话匣子,“解放以后,干部们给我起了个大号,叫啥?哦,叫王,王,王桂香。唉,像咱这摸了半辈子大粪的手,有啥香的?俺不愿叫这个;别人也都叫不惯,年头一多,知道的人越来越少,就连俺自个儿也快忘了。从前,俺给社里喂猪,喂得好点,就都管俺叫‘猪菩萨’;后来,改了行,又管仓库,又叫俺‘保险柜’;今年以来,队长说俺适合开茶坊,咱有力气,叫干就干呗!从那,‘;茶坊嫂’又成了俺的名了。唉,爱叫啥就叫啥呗,叫啥也是个傻老婆子!”

  大嫂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她一边说一边走,时而有些砖头瓦片,在她的脚下骨碌碌地翻滚着。

    拐过一个墙角,一片集场出现在村口上。这集场不算大,可正是热闹的时候。各式各样的帐棚,架架相接,势如岸边的船帆;形形色色的农具,成罗打垛,犹如一座座的小山;菜市里,大车小辆,葱绿一片;布市里,长台短案,万紫千红……在那数不清的车辆、帐棚和摊案之间,是一片人的海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肩撞着肩,头挨着头,胸擦着胸,背磨着背,拥挤着,吵嚷着,一片嗡隆嗡隆的人语,就仿佛那深夜之中低沉的涛声。我一见这情景,问大嫂道:

 “这水往集场里边担吗?”

 “对啦,要穿过半个集场哩!”

  我一听心里替他发愁:像这样的闹市,人山人海,杂乱无序,要喝开一条道路,怕比登天还难。于是,我紧跑几步赶到前边去,替大嫂开起道来:

  “借光!碰着啦——借光!碰着啦……”

   我喊了一阵,有的回头瞅我一眼,有的像没听见,根本不理睬我,结果连一指宽的道也没喊开!

  大嫂来到了。他走着喊着:

  “借光了,王大爷……碰着了,刘大娘……闪一步吧,李大哥……湿衣裳了,春祥嫂子……”

  你说怪不?赶集的人这么多,看来几乎她都认得,这不算,更奇怪的是;她的嗓音比我并不大,可是效率大多了,不论男女老少,一听到她的声音,都急速地往前两步闪着。并且,还有些热心人,主动地帮她开道:

  “闪开,闪开!”

  “快,快闪开!“

  “茶坊嫂来啦,还不让路!“

  “……”

   转眼间,集场上闪出了一条通道。茶坊嫂一边走着,一边向人们打招呼:

  “邱大爷,大娘的病好了吗?”

  “雒大娘,恭喜你抱上孙孙啦!”

  “……”

  这时,有些赶集的人,在指手划脚地议论:

 “茶坊嫂心眼才好呐,处处为大伙……”

 “人能没良心?人家待咱好,咱还能……”

 “……噢,她入党啦?可好,可好。”

 “……”

  茶坊嫂走过去了。人群像刚开过一只大船的河水,又迅速合拢过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儿。

 这时,我见茶坊嫂汗流满面,褂子湿了半截,就说:

 “大嫂,让我担一阵!”

 “不用,我担惯了,你不行!“

  这时我想:在茶坊附近打眼井就好了,出来这么远担水,多累呀!我把这想法跟大嫂说了,大嫂说:“茶坊门口,倒有一眼井。”

 “那为什么舍近求远呢?”

 “那井的水硬,本村人们喝惯了,倒没什么;今儿是集日,外村的茶客多,喝了肯闹肚子哩!”

  说话间,茶坊来到了。茶坊嫂喊道:

  “小英子,快给这位叔叔看座儿。”

  “来了。“

  一位小姑娘应声跑出茶棚,把我迎进去。她在比肩接踵的茶客中,转了一个圈儿,才好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儿,向我挥手道:

  “叔叔,这儿做吧!“

我坐下了,她又问我:

“叔叔,喝茶水?喝白水?“

“都行。“

“喝茶水吧——尝尝,也好提个意见。“小姑娘说罢,转身走了。

提个意见?提什么意见?我虽不明白,可也没有问。这时,趁小姑年去泡茶的当儿,我打量起这个乡村茶坊来。

这茶坊不算大,也很简陋,只有一间土房。房门前,新栽下四棵杨柳树。就树当立柱,搭起一个席棚。棚下摆着许多桌凳。桌凳都是旧的,七长八短,高低不一,可是擦得很干净。桌面上,除了茶具而外,还有象棋、扑克,都是自做的。茶客们的手中,还拿着一些小画册……

小英子提着茶壶走过来了,我指着象棋问她:

“这是你做的吧?”

“不,俺跟妈两个人做的。”

“这扑克呢?”

“也是。”

“你十几啦?”

“十三”

“念书了吗?”

“念啦”。

“当服务员不误课吗?”

“今日是星期。”

“你父亲哩?”

“当解放军去啦!”

我和英子谈话的同时,茶坊嫂那粗大嗓门儿,也在各个桌边响着:

“周大爷,光顾着说话,茶凉啦,倒了它吧!……凑合着喝可不行,倒了它!”

“陈大嫂,别把茶碗放在桌边上……不要紧?要碰倾了,不烫了孩子吗?!”

“刘队长,你队不是缺夏薯秧吗……我怎么不知道,上个集,你在这儿闲唠嗑说的嘛!我给你拉个关系,用玉米到黄庄队去换吧,他们还缺夏玉米种哩!”

这时节,满棚茶客,一片赞扬声:

“茶坊嫂就是这样,那个集上,我在茶坊闲唠嗑,不知不觉扯起长癣来了。谁知她却记在心里;下个集,给我捎去了治癣的偏方。”

“不光这,人家处处关心人。有一回,我出了茶坊回家走出庄不远,来了急雨,正淋得我这个老婆子要死,茶坊嫂赶来了。她说:‘我就知你正淋在洼里。’说着背起我来就走。”

“她什么都管,有一天,我来茶坊喝水,她把我好一顿批评。为什么?我跟老婆吵架来呗!她怎么知道的?那我也不知道……”

“有一回,我到城里去买煤,茶坊嫂也去了。她说我老了,帮我办好手续还不算,硬架起车子送我三、四里,那时节,咱还不认识人家哩!……”

“有一回,我也亏了人家茶坊嫂,那一天……”一位老年妇女刚说个话头,茶坊嫂截住她,说:

“看俺老婶子,怎么净说傻话呀!你们都亏了我,我又亏了谁呀?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我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想侍候你们也不行啊……对喽!咱们都亏了党!”

茶坊嫂正说着,一位茶客走进来。那人向茶棚环顾一阵,皱着眉头正要走开,茶坊嫂忙收住话头喊住他:

“同志,你想喝茶吗?”

那人操着南方口音,说道:

“没有座位怎么喝呀!”

“怎么?”茶坊嫂没听明白。旁边一位茶客给她“翻译”了一下,茶坊嫂又忙向那位同志说:

“有座儿,有座儿,你稍等一下。”

她说着,放下手中壶,咚咚几步跑回屋,搬来一个小饭桌,腋下还夹着一个小板凳,往地上一放,又笑哈哈地说:

“同志,你自个儿坐独席吧!”

紧接着,又有五、六个茶客拥进来了。领头的那个小胖子问:

“茶坊嫂,还有俺弟兄们的座儿吗?”

“有。谁的都有,像你这模范饲养员,俺更不敢慢待啦!”

茶坊嫂说着,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汗。向南一指说,“你们看!那水池边,柳树下,多么美呀!我给你们泡上茶,提到那天然茶棚下去喝,行不行?啊?”

刚把他们打发走,茶坊嫂还没顾得喘口气,那边有茶客在喊:

“来水呀!”

“来啦,来啦!”

茶坊嫂高声应答者,提起大铁壶走过去。这时,只见她额上的汗水,顺着两腮又淌下来。

茶坊嫂的汗珠,给满棚茶客换来了安逸和舒适。只见:一个个,一手摇着扇子,一手举着茶杯,喝一口,吹一口,一边喝,一边谈。时而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声。

天到起晌时分了,集上的人已渐渐稀少,茶棚的茶客已散去大半。我为了借喝茶的方便了解情况,走得晚。这时,又一个小伙子匆匆走进茶棚,他向茶坊嫂说:

“我又回来啦!”

茶坊嫂似笑非笑地说:

“我早知道你还回来!”

那小伙子摸着脖颈说:

“我那褂子忘……”

茶坊嫂向树上一指说:

“你那褂子,在那儿搭着呐!”

小伙子把褂子拿下来,一瞅,原来茶坊嫂给洗干净了,感激地说:

“这叫我怎么开你工钱哩?”

茶坊嫂说:

“快滚吧!俺开的是茶坊,不是洗衣房!”

小伙子笑咧咧地说:

“那,哎呀,我谢谢嫂子吧!”

茶坊嫂说:

“‘老嫂比母’嘛,还用你谢!”

这时,茶棚里掀起一阵笑声。

当那小伙子转身要走时,茶坊嫂又喊住他说:

“冒失五,我告诉你,眼前你就快娶媳妇了,要再这么拾仨忘俩的,丢了褂子,媳妇可拧屁股!”

“哦!怪不得俺茶坊哥的屁股特别大呢!”冒失五说罢,一伸舌头窜出去。

茶棚里又是一阵欢笑。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要走了。可是刚一出茶棚,就听见茶坊嫂喊道:

“同志,回来!”

我赶紧解释说:

“大嫂,水钱留在桌子上。”

“不是那个,擦干了汗再走;要不,着了风怎么办?”

茶坊嫂说着,从水盆里抄起一块毛巾,拧了拧递给我。我擦汗的当儿,她拿起桌上的钱,点了点,又向我说:

“这钱不对!”

“还差多少?我是照你墙上写的付的呀!”我说着又去掏钱。

“不少;多啦,二分就够。”

“还有八分茶叶钱哩?”

“墙上写的,那是‘陈皇历——看不得’啦!”茶坊嫂说,“现在用的茶叶,是自己采的野茶,自己制作的,没有成本,不收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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