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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岁的周斌，一身儒雅的风范，曾经为多位国家领导人担任过翻译工作，他曾经陪同周恩来总理出入过许多重要的社交场合。可是这回，令他想不到的是，年已古稀的他竟然走进了法院的大门，坐在了被告的位置上。而且原告还是自己的侄子和侄女，而那个状告的理由更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勾结小保姆合谋欺诈他人的遗产。怎么会这样？这个故事还要从那个关键人物——小保姆的身上开始说起。
11年主仆情谊胜似亲情
小保姆名叫周玉香，今年清明节，她提着早早准备好的香火、蜡烛、纸钱、水果来到了福寿园墓地。“叔叔，阿姨，小周来看你们了。”周玉香一边低声细语，一边看看篮子中还有没有漏带什么东西。和其他扫墓人不同的是，虽然是祭拜刚落葬不久的亲人，周玉香却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头上别起白花。清明时节，一个人走在乡间小道上，清晨的风让她感到不小的凉意。路人也不由得为这个孤零零的扫墓人感到奇怪，纷纷侧目看她。周玉香叹了口气，最令她感到寒心的，并不是今天只有她一个人过来扫墓，而是斯人已去后，周围亲友间剩下的淡漠人情。
摸索着自己一个多月前来过的路，周玉香来到了周悌和陈琦的墓前：“叔叔阿姨，小周好想你们呀！”终于忍不住，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和别处不同，她祭拜的这座墓碑下面，除了镌刻着死者小辈的名字外，还刻着“保姆周玉香”的字样。可见东家和她的情谊之深。
12年前，刚走出安徽老家的周玉香到上海来打工，第一份工作，就是到周悌家做保姆，而这一做就是11个春秋。当时，介绍人告诉周玉香，东家有个中风瘫痪的病人，所以照顾起来要特别费心。周玉香从农村来，人也朴实，一点不怕吃苦，只要有个地方给她栖身，她就感激不尽了。
介绍人的“预防针”说在了前面，不过第一次走进周悌家，着实让周玉香吃惊不小。她本以为男主人应该不太会打理家务，家里一定是乱糟糟的，可没想到走进家门，整个家虽算不上窗明几净，也说得上井井有条。更让她惊讶的是，不仅家里被打扫得很整洁，连卧病在床已经几乎失去知觉的陈琦，都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她进门的时候，周悌还在整理房间，他告诉周玉香：“我退休了，自己的收入也没几个钱，老伴的病又用去了大部分积蓄，所以你的工钱只有300元。不过你只要把老太太照顾好就行，其他的家务事我可以和你一起做。”
听了周悌这番话，周玉香暗暗庆幸自己找了一个好东家。虽然开的工资不高，但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同情达理，而且家里也保持得很整洁。再加上这两个老人行动不便，缺乏照顾，她打从心底里有点同情。
从此以后，周玉香便用心地照顾起了周悌和陈琦夫妇。风瘫的病人不比一般，由于自身根本没有行动能力，只能躺在床上，喝口水、上个厕所、甚至翻一个身，都需要人帮忙。勤劳朴实的周玉香本着对雇主负责的态度，寸步不离地守在陈琦的床前。怕老人口容易干，她就用棉签蘸着水，一遍遍涂在老人的唇上；听医生或老人一直躺着不说话容易丧失思维能力，她就跟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跟她说说乡下的事；老人躺久了一个姿势不舒服，每隔几个钟头，她就为陈琦翻一次身；听推拿师说睡在床上久了容易得褥疮，她每次为老人翻身时，都会仔细看看老人有没有出汗，一有空就帮她擦身，还经常背着陈琦去楼下晒太阳。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对同一个姓氏的主仆，关系越来越投缘。不过，周玉香也发现了一件奇怪事，虽然周悌和陈琦拥有一双儿女，却很少见他们来。周悌的儿子周竣云工作很忙，每次来看望老人都是匆匆来匆匆去。而女儿周艳青出现的几率就更少了，每次进门连“父母”都不叫。“唉，儿女真是靠不住啊！”周悌总是摇头叹息。
后来，久病在床的陈琦在和周玉香聊天时，向她道出了原委。原来，在陈琦瘫痪的前几年，周悌把家里的一套多余的老房子给了儿子结婚。等女儿周艳青要结婚的时候，她也想问家里要钱，但这会陈琦已经中风了，考虑到将来治疗需要很多钱，所以老俩口没有把房子给她。所以现在，兄妹间矛盾很深，父女间恩怨也很深。
“哎，说起来我还真想看看我的外孙女呢。想想小孩今年也快1岁了，却连外公外婆都没见过。”说到这里，陈琦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要是自己身体好一点，真想直接去女儿家看外孙，带她到动物园玩。
这句感慨，周玉香记在了心里。想想看，天底下哪有比自己亲生的儿女更亲的人，可现在最亲的人都成了陌路，这对于人生之路越走越短的老人来说，是何等凄凉！周玉香开始留意起周艳青家的地址，向人打听起去周艳青家的路线。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让了却陈琦的心愿，一解老人思念外孙女之苦。
安排妥当后，周玉香抽了一天空，她将陈琦背了起来，告诉她：“老太太，今天带你去看外孙女啦！”下楼时，周玉香怕自己走在前面，后面的楼梯会绊到老人的脚，索性一格格地倒着走。这天，周玉香背着陈琦从程家桥一直到周艳青家接外孙女，然后又一起去了动物园。老人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回来后，陈琦用几乎颤抖的声音对周玉香说：“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比我的儿女都贴心啊！”
自从这天起，周玉香的心和两位老人走得更近了。陈琦一直和周玉香说，想收她做自己的义女。老人的好意虽然盛情一片，不过，想到老人与子女的特殊关系，周玉香为了不横生枝节，还是婉拒了。
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去年的1月，陈琦离开了人世。紧跟着3个月后，周悌也因感染肝炎而去世。周玉香和他们相处了11年，感情早已是难分难舍了。两位老人生前一再要求，要在他们的墓碑上刻下“保姆周玉香”几个字。这让周玉香非常的感动。更让她感动的是，周悌在弥留之际，仍然为她考虑了今后的生活。那天，周悌悄悄地找周玉香谈了一次，他说：“在我走之后，你去找我的堂兄周斌，也就是平时经常到我们家走动的那个大伯，他会给你一张存折，我现在把密码告诉你。你到时候自己去拿钱就可以了，不过别告诉我的儿子女儿，这是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周玉香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口头遗嘱掀起了大风波
可是没想到，就是因为钱的关系，最后惹来了一场大风波。在父亲周悌过世后没几天，周竣云和周艳青兄妹俩突然闯进了由周玉香守着的灵堂，他们到周悌的房间整理了一下东西，然后气势汹汹地问：“我爸爸的五斗橱怎么被动过？我爸爸存折里的现金呢，怎么都没钱了？”周玉香低声地回答：“我不知道，叔叔过世后，家里的东西我可什么都没动过！”周玉香虽然行得正坐得直，可毕竟周悌在生前曾悄悄交给了她一张3万元的存折，并嘱咐她不要告诉这对兄妹，所以她的内心还是有点胆怯，生怕事情被发现。
不过，周家兄妹俩并不相信周玉香的话，他们坚持认为，父亲和母亲当时重病，家里不可能不预备一些现金。可现在，家里的存折和现金都没有了，所以他们一直怀疑就是周玉香拿了这些钱。周玉香不肯承认，他们就把她连拖带拉地送去了派出所。
怕自己吃亏的周玉香觉得很无奈，她只好偷偷地打了电话给周斌，希望这个大伯能帮她说句公道话。得知消息后，周斌在电话中劝告侄子侄女：“赶快回去自己家吧，你爸爸明天就下葬了，你们不要惹事了，有事情等明天葬礼结束以后再说。”不过周家兄妹俩一个也听不进去，他们扯着嗓门大声说：“我们是继承人，我们在讨论自己的权力，难道你还要管吗？” 几十年来，周斌作为周悌的堂兄，是周家很有威望的人，他从来没有被小辈这样顶撞过，一时间他也很气愤，“你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这样为难一个小保姆，你们自己想想，合不合适？我现在不跟你讨论继承不继承的事，可你自己想想，为了钱为了遗产，连自己爸爸落葬的日子都不让家里安宁，你们这样做对不对？”
挂了电话，周斌一肚子的气恼之余，也更加理解了弟弟为什么要在弥留之际，将遗产的一部分，都留给了素昧平生的保姆，而不是自己的子女。
其实，在临终之前，周悌曾经请来了周斌和堂外甥华美石作为见证，老人说，自己曾立下一份书面遗嘱，其中承诺将给保姆周玉香3万元。而除了这3万元外，他希望给保姆每年1万元，按照工龄11年算，总共11万元。周悌把一张存折交给周斌，说明里面的一部分钱是要给周斌的，一方面是偿还当初向他借的钱，另一方面是感谢他多年来对他们夫妇的经济补助，剩下的那些钱就托周斌转交给周玉香，他说：“小周在我家也没拿到什么收入，直到老太婆去世，她也只拿了650元的月工资。这些钱当作补偿也好，奖励也好，回报也好。是我对她的一片心意。”另外，周悌还关照周斌说，“这笔钱我那两个儿女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把存折交给你，密码我会告诉小周，在我过世后，你把存折给小周就好了。”
作为周悌堂兄的周斌，早在青年时期，曾担任过多位国家领导人的翻译，从翻译岗位退休之后，他自己开办了商贸公司，不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地位，都比周悌要高出许多。不过，幼年时与周悌一起成长的经历，使这对堂兄弟亲如一母同胞。几十年来，周斌也一直对周悌夫妇有所资助，不仅在陈琦身患重病时曾为他们垫付医药费，还帮助解决了周家兄妹的就业问题。正是因为身份显赫加之对周悌家多有照顾，周斌在周悌家，一直很有发言权。可这次，劝告侄子不要鲁莽行事的周斌，第一次没有了大伯说话的分量，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周竣云和周艳青兄妹俩一直搞不清父母留下的那些钱究竟去了何处，这回，他们经过周斌的一番解释后，总算清楚了来龙去脉。不过，在他们兄妹眼中，要将这十几万遗产突然交给一个保姆，而且靠的仅是由伯父传达的一句口头遗嘱，他们还是有点想不通。第二天，当周斌出席周悌葬礼的时候，他就明显感觉到了，曾经受过他不少帮助的侄子和侄女，第一次给了他这个大伯脸色看，整个葬礼过程之中，他们对周斌几乎不理不睬。而更让人觉得意外的是，2007年元旦，周家兄妹俩一纸诉状，将周斌和周玉香告上了法庭。他们在诉状里说，怀疑大伯周斌与周玉香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有合谋欺诈他们财产的嫌疑。
“我成了勾结小阿姨，盗窃他们家财产的可疑分子。”面对法院的传单和这纸诉状，周斌既感到哭笑不得，又感到气愤不已，“凭我几十年来积累的财富，区区十几万根本不值得我花这样的气力去争夺，可这次不一样，我要争的是一口气，我不能辜负弟弟临终之时的嘱托，我要讨回这个公道。”
拿出了3万元给小保姆
为了给周玉香讨回公道，周斌四处奔走，找来了周悌和陈琦夫妇生前的好友、邻居甚至是推拿师，为他们作证。在法庭之上，这10多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虽然没有见证周悌宣布口头遗嘱的那一幕，却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周悌生前重复的那句话，“儿子女儿都靠不住，我们两个老人现在就指望着小周了。”
在证人们一次次地诉说中，周玉香不怕脏不怕累，为周悌和陈琦洗澡，清洗排泄物，背着陈琦去看外孙女，这些故事似乎像是放电影一样，展现在周家兄妹的面前。而在这些证人的慷慨证词下，兄妹俩想起自己十多年来对父母的忽视和冷漠，他们的脸也变得越来越红。
但是，法庭终究是讲究证据的。很多人都提到，周悌在生前不止一次跟他们说，“要重谢周玉香”，可其实并没有凭据。况且，在这起诉讼中，牵扯进了许多人情、债务和亲友之间的馈赠关系，复杂得难以梳理清楚。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我们的法律规定，做口头遗嘱必须要有两个见证人，而且见证人和继承人、遗嘱人之间都不能有利害关系。所以说，周斌见证的周悌所做的这份口头遗嘱其实是无效的。
听到这个结果，周斌无奈地叹了一大口气，“哎，其实当初周悌找我说遗嘱的时候，我也劝过他要把遗嘱写下来，哪知等我整理完让他签字时，他已经处于危险期，失去了意识。”想到这里，他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周斌觉得，周悌在临终之前的托付，其实不仅仅是希望自己身后能给保姆周玉香一种生活上的保障，更是对周玉香在11年来，替代他的子女为二老所尽的孝道，表示一点感谢。这十几万是一种回报，是老人临终之时，寄托在周玉香身上的一份祝福。周斌亲眼见到，并且亲耳听到弟弟周悌对周玉香所做的承诺，所以他一定要争这口气，要帮弟弟完成这个临终时的心愿。
今年9月，这场持续了一年半的遗产纠纷终于走上了上海长宁法院的合议庭。经过调解，结果为：口头遗嘱无效，那张存折属于周竣云和周艳青兄妹俩。而当所有的调解都结束后，周斌突然向法官提出：“我还有些话想说”。
“这个案子的整个过程中，最没有得到保证的是周玉香。无论怎样，我不想辜负弟弟周悌对我的一番嘱托，我将以个人名义兑现周悌对周玉香的承诺。弟弟生前说过，他希望留这些钱给周玉香，保证她将来能够改善生活，好人应有好报。我今后将继续履行这一点，我将个人拿出3万元钱，补偿她的一些损失。” 周斌的一番话，让在场的人们无不感动。金钱和亲情之间，孰重孰轻，被这一句“好人应有好报”点破。法律虽然没有站在周斌和小保姆的这边，但是读到这个故事的人，心里都明白，哪个才才是我们要尊重的人。
（文中人物周竣云、周艳青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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