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硕士就爱做一个绝色男旦

时间:2017-04-10 12:5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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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是同济医院查房的时间。11楼的老年科里,三十四岁的主治医师李健像往常一样跟病人们打着招呼,他不是冷冰冰地叫“6床”、“8床”,而是亲切地喊“老王”、“老李”,“昨天睡得好吗”,“早上的粥能喝大半碗了吧”……一路问过来,嗓门挺大——老年科的病人大多耳背,可他的语调却是柔柔的。有家属拉住他,说病人觉得不舒服。李健扶病人坐起,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听肺音,随后扶病人缓缓躺下,为病人掖好被角,俯身在病人耳边,柔声细语:“不要紧的,你不用怕,有事就喊我,我一直在的。”那神情、语调,简直就像是母亲哄着孩子。看着李健走出病房的背影,一个新病人的家属悄声打听:“这个医生一直这么嗲的吗?”邻床老病人的家属接过话茬:“嗲是蛮嗲,人倒真是好人,李医生唱穆桂英得过奖的呢!”病房外,这位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医学硕士走在长长的走廊里,步履间,似乎比身旁的护士还要轻盈。

 

除了这份令人羡慕的职业,李健还有着更为传奇的身份——中国十大名票、梅葆玖的第一位男弟子……而他也难免要承受人们背后的指指点点:前途无量的年轻医生,怎么就喜欢男扮女装唱旦角呢?

太平间门口练戏

“绿柳枝洒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就纷落十方,满眼中清妙景灵光万丈……”今天也许不会有人记得,大约在十一年前的上海铁路医院里,偶尔撞见过一个瘦高清秀的小伙子,在病人的休息室里,手舞着两条长约一丈三四尺的白色绸带,哼唱着这样的唱腔。尽管这段唱腔来自梅兰芳先生创编的经典之作《天女散花》,尽管那个小伙子所模仿的正是当年颠倒众生的“梅舞”,但彼时彼刻,彼情彼景,无论是撞见者还是小伙子本人,都是莫大的尴尬。

为了学会这段《天女散花》,当时还只是临床实习生的李健只得转移阵地,等到天黑之后跑到不会有人的医院太平间门口去练。在那里,夜深人静时,一阵诡异的风声、门窗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惊得人一身冷汗,李健也怕,可只要一唱起来一舞起来,“怕”字便也被抛到脑后了。这正应了电影《霸王别姬》里那句话:不疯魔,不成活。

李健祖籍杭州,1973年生于山西太原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国家干部。虽然没能生在一个传统戏曲鼎盛的时代,李健从小可没少听父亲讲小时候在上海天蟾戏院看戏的情景。从李健往上数,李家四代都是戏迷。那时候李健的爷爷在上海经商,爷爷和爸爸都爱看京剧。不过在李健小的时候,家里倒没有特别培养他在戏曲方面的爱好,任他功课之余在音乐、舞蹈等方面驰骋天性。

一直到了十七八岁的光景,长期的耳濡目染不经意间悄然播下的戏曲种子似乎突然在李健的心底萌芽了,突如其来得让李健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什么契机触发了他对戏曲的兴趣,唯一略有印象的是第一次跟父亲学戏的情景。那次父亲骑着自行车带他去电影院,他坐在后座上,父亲在前面唱一句,他就在后面学一句。李健记得很清楚,这是他学会的第一段戏,也是在中国几乎人人都会来上两句的“流行唱段”——《苏三起解》。

从那以后,京剧就成了李健新的爱好,而且,一爱就爱到了现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对于学戏来说胳膊腿脚已经太“老”了。好在家里也没有打算培养一个京剧演员,于是父亲就为他买来了磁带,让他像听流行歌曲似的自己在家跟着录音机自学。学哪个行当哪个流派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反正磁带里有谁就学谁,一两年下来除了“丑”没有碰到,其他的“生、旦、净,”李健都学过了。

1991年,李健考入上海铁道医学院。深知上海是梨园耆宿云集之地的父亲,有意借此机会让儿子得到名家的指点。李健的大伯曾经跟京剧研究家、著名余派老生教育家范石人先生学过戏,通过这层关系,李健拜访了范先生,并自此得到范先生的教授。范先生以梅兰芳、梅葆玖父子的录音资料为“真经”范本,指导李健字字落实、句句过关。医学专业的大学生课业紧,李健基本上每一周甚至两周才能去范家上课一次,每次基本上只能学一句。那时候的铁道医学院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都要跑操,趁着几千人在操场乱哄哄的机会,独自对着看台后墙喊嗓子是李健那时候最勤快的早功课。

时间长了,范先生觉得这样始终是理论教学终非长久之计,有心替李健再寻一位梅派名师能手把手地教他,于是就通过京昆之友社,把李健介绍给了梅兰芳先生的亲传弟子、童祥苓的夫人张南云。童、张夫妇是同岁,就在他们的六十大寿庆典上,李健正式磕头拜师,成为张南云的关门弟子。

收李健为徒后,张南云着力教了他两段戏,都是当年梅兰芳倾注心血精心打磨传下来的梅派经典,一是《霸王别姬》中的剑舞,一是《天女散花》,既有亲身示范,也有梅派心法要点的口传心授。传统艺术的一个特点就是有很多历代师徒传承实践的心得往往以简练的语言保留下来,这些口诀所蕴含的深意又常常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像梅派所谓的“立腰”要怎么个立法,“梗脖子”时下巴和锁骨之间应该成多大角度,不是一讲一听就能掌握的,需要长期的练习和舞台实践才能慢慢领悟。经历了1995年几乎整整一年没碰京剧的临床医疗实习期之后,利用实习结束到正式工作前的几个月空闲时间,李健下决心要在张南云老师传授的基础之上,凭着自己的揣摩和摸索学会难度颇高、即便是专业演员也视若畏途的《天女散花》。而此时李健手头唯一可以依赖的“教材”竟然只有一本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他几乎只能根据梅先生的文字描述,结合张老师教授的点金碎玉,自己融会琢磨。

梅兰芳创编《天女散花》的灵感来自敦煌壁画飞天,妙在载歌载舞,难也在载歌载舞,当年梅先生在台上手舞两条长逾一丈的绸带,飘然似仙,人称“梅舞”,可是其中奥妙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不过是“双手甩出两个车轮”之类的简单描述。李健只能到布店买了便宜的绸子,自己试着怎么能“甩出两个车轮”来,而且只能挑天黑没人的地方偷偷练。直到今天,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在医院多功能会议室里练戏的李健还是不太好意思提起当年在太平间门口的“壮举”,现在想想也有点“瘆得慌”。不过这段“瘆人”的经历对于李健的心理素质未尝没有裨益,连太平间都不怕,以后登台还会怯场吗?

自己觉着练得差不多了,李健就跑去演给张南云老师看,张老师似乎并不太满意,但大概又觉得作为一个票友能做到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于是就叹了口气说:“已经这样了,也就不给你大改了吧!”只在几处细节提出了修改意见,就这么着算是验收通过了。1996年,李健的《天女散花》录像被送到北京参加第二届北京国际京剧票友大赛,成了上海地区唯一一位杀入决赛的选手,并在最终的现场PK中获得了金奖。多年以后,央视一部专题片在提到梅派的《天女散花》时居然就直接用了李健当年的录像,这种特殊方式的褒奖让李健也颇感自豪。

男旦也是别人的男朋友

那一年,已经是同济校园名票的李健参加学校的代表团赴欧洲演出,途经奥地利的时候突遭大风暴雪,车队陷在半路。为了安抚同学们焦躁的情绪,李健就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风雪中,献上了一段《霸王别姬》中的剑舞,那别具一格的情景,被随行的摄像师拍了下来。那一刻,或许并不能用“美”来形容,斜风夹着雪花,把李健的短发凌乱地屡屡吹起,臃肿的羽绒服下,看不见舞台上虞姬的婀娜腰肢,身边,还有嬉戏的孩童扔着雪球……没有舞台,心就是舞台,李健自顾自的手势、眉眼、步法,无一不让人们的视线聚集在那个传说中美丽而悲剧的女子身上。那一刻,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身是男儿,神追虞姬。艺术总是忘我并孤傲的,可热爱和从事艺术的人们却还是要生活在世俗里。这大概也是古往今来的艺术家们难以破解的悖论之一吧。

 

艺术和生活毕竟是有距离的,舞台上反串得越像越好,生活中却往往是男人越有女子气越受人歧视。而男旦的难处就在于,他们为了塑造臻于完美的女性形象不得不用心体会和表现女子的体态、神韵,而这种投入又总是或多或少地被不自觉地流露在生活的细节中,进而成为身边人眼中的“异类”。

本科时,李健是连续五年的一等奖学金获得者,毕业时又是全国三好学生,业务上应该说是非常优秀的,可在分配到医院时,有些科室因为他唱梅派的业余爱好而不愿意接收他。有的同事刚开始接触他的时候,也觉得他和一般人格格不入,背地里还说他是“娘娘腔”。就连在接诊病人的时候,李健也常常能感受到对方异样的表情。那些日子,李健也常有苦恼的时候,不过却从未后悔过选择了旦角,更没有松懈过在艺术上的追求。在李健看来,至少在京剧领域,男演员比女演员演女人更有优势,比如男的声带比较宽,音域要比女的更广,而且男的声带肌要比女的更有力,肺活量要比女的更大,男人其实比女人更懂得女性的美在哪里。女人演女人只要本色演出就可以,男人演女人却需要长期的观察学习之后再经过艺术加工,往往比真的女人更美。

李健也想有意识地在日常生活中避免带入舞台上的女性化细节,然而他也知道,这种理想状态即便是男旦的著名演员、大师们都很难做到。这样一想,他便豁然开朗,原来关键并不在于别人的看法,而在于自己看待这一问题的修为和境界。日久见人心,同事们渐渐发现李健工作认真,而且为人很好,病人们发现这个医生特别耐心、细致。如今的李健已然是上海医务界的“京剧名票”,平均每个月都要有一两场演出,大多是在卫生系统内部和高校里。

因为当医生本来就忙,李健还把绝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花在学戏、演戏上,个人大事就这么耽搁下来,眼看着就过了而立之年。李健不急家人急,家人忙着给张罗,一年前给李健介绍了一位乳腺外科的医学博士。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李健就向对方坦率地谈了自己的业余爱好。这个举动其实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李健心底也有些忐忑,怕对方有心理疙瘩,又不愿故意隐瞒,干脆先挑明了为好;二是搞艺术的人,终归是有些傲骨的,如果对方的观念真的跟俗人一样,这个女朋友他还不想谈了呢。

结果这个医学女博士,什么也没说,连一丝异样的表情都没有。后来双方确定恋爱关系后,女博士更是送上了一句热乎乎的“爱你就会包容你的一切”,让李健每次提到此事时脸上幸福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不过在日常生活中,李健基本上还是不会和女友说戏曲的事情,也不会请女友来看自己的演出,聊的最多的是业务上的事情,李健是内科的硕士,女友是外科的博士,两人在一起刚好是内外互补。

有一天,李健和女友在福州路逛街,路过逸夫舞台的时候,李健第一次提出带她进去看戏。尽管碰上的那场是小朋友的演出,李健一边看一边还注意观察女友的表情,看到女友认真地看完了整场的演出,李健的心放下来了。虽然李健并没有培养女友在戏曲方面的兴趣,但令他开心的是,“至少我已经成功地把她带进了戏院。”

十年考察终入梅门

对于每一位学习梅派的戏曲爱好者和演员来说,能得到梅派嫡传弟子的指点已经是求之不得了,至于登堂入室、成为梅家的正式弟子更是莫大的肯定和荣耀。早在李健结识范石人的时候,范先生就曾以将来“拜梅葆玖为师”这样的话鼓励他。而范先生年轻时就认识梅兰芳,和梅葆玖也颇有交情,他说的话绝非敷衍之词。

然而范先生也知道,像梅葆玖这样的一代宗师,绝不会因为交情就轻易把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票友收入门下。一开始,范先生只是轻描淡写地向梅先生介绍自己这里来了一个大学生,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适合学梅派,以后免不了向你讨教云云。在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李健时常给梅先生写信,讨教问题或者寄去自己的剧照、录音,而梅先生也多次回赠他的唱片、录像带等以示鼓励。

1994年正值梅兰芳诞辰100周年,上海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范石人觉得梅葆玖对李健印象不错,又培养了两年的感情,可以试一试拜师了。于是就带着李健一起去活动现场,当面向梅葆玖请求收他为徒。梅先生似乎觉得李健还不够格,但当着面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得王顾左右而言他,一把拉过李健说:“我们照张相,就这样吧!”这是李健第一次面对面见到梅先生。

1996年,曾经多次指出李健的唱腔“柔有余、刚不足”的梅葆玖,在看了他的《天女散花》录像之后,终于开了金口,给了“有进步”这三个字的宝贵评价。此后不久,梅先生托范石人给李健传话,说“拜师是迟早的事”,让他静下心来打好基础。直到2000年,梅葆玖来上海演出的时候,范先生再次带着已经举办过多次专场演出的李健去梅先生住的宾馆。这次一见面,范先生不容分说就让李健磕头拜师,梅葆玖则笑着双手相搀,收下了他第一个业余弟子,同时也是第一个男弟子。事先毫无心理准备的李健喜出望外,从此记住了那个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日子——2000年11月26日。

梅葆玖对李健提出了两条要求:一是不能放松本来的医学专业,二是学戏要规范。利用断断续续来上海演出的机会,梅先生手把手地教了李健《宇宙锋·金殿》和《穆桂英挂帅·捧印》等剧目。梅先生的教学方法很直接,先是让李健自己连做带唱来一遍,然后指出其中的问题,再让李健自己提问,有不懂的就停下来详细讲解,这倒与近代欧美的课堂教学方法颇为相近。

来上海的时候,梅先生带着李健看过几场演出,但都不是京剧,其中李健印象最深的是观摩俄罗斯皇家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梅先生向李健解释了四小天鹅舞舞蹈演员的步法与京剧《贵妃醉酒》里众宫娥的步法的相通之处。果然,在梅葆玖先生后来主持创编的大型交响京剧《大唐贵妃》里,李健不但看到了现代的声光电舞台手段和中国传统京剧最和谐的结合,还在其中《仙乡续缘》一场中领略了被吸收、化用的小天鹅的“步法”。

李健一直遵循着梅先生的教诲,专心行医,认真学戏,幸福和快乐充实着每一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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