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北国-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不知顾老师如何向李小姐传达的,过了一周时间,李小姐自己打电话来,约喝茶。态度坦然大方,他反不好过于推辞,显得心里有鬼,而且做假。赴会一日,在着装问题上,有所斟酌。正装忒隆重,有什么要紧似的;休闲则近昵,好像自己人。最后是居中,T恤衫外罩棉麻西服,轻松不失稳重,就这么出发了。
约见的地点在铜锣湾珀丽酒店的咖啡厅,他提早五分钟到,李小姐已经在靠窗的桌边招手。李小姐穿一件石磨蓝丝绸连衣裙,和那日的职业装朿相比,减去十岁年纪。圆桌面上放一个文件夹,李小姐推给他,说:上回说要觅写?字间,略收集一下,有几处选择,可供参考。他没想到是这事,为先前的顾虑惭愧起来,就有羞赧之色。李小姐浑然不觉察,伸过手,打开文件夹,一条一条给他看,解释利弊。点的咖啡和茶送上来了,暂时移开话题,补几句寒暄,互问交通与作息,再有季候天气。从窗口望去,可见维多利亚港湾,白帆点点,汽艇划开水面,犁出条条金沟。静一时,李小姐问道:先生是本港生人?他不免从根上说起。这段来历他都没有告诉过劳拉,他与劳拉,总是听的多,说的少,当然,更不可能与顾老师说,可是对李小姐,他有歉疚心,仿佛小人对君子,于是要以加倍的信任和热情。这一段叙述,涉及生恩与养恩,离乡与还乡,事业沉浮,婚姻成败——说到这里,他终究迟疑了,于是止住。时间过去,咖啡续杯了,楼市信息的文件夹合上,悄然推到一边。他发窘地喝完杯中物,招手示意埋单。李小姐说:应该她来,是她定的时间地方。此时,他变得坚定,一再招手,李小姐方才告诉,已经签单,因这酒店与她的公司有合约。他只得垂下手,收起钱夹。李小姐补一句:下回先生你埋单。于是,得已和不得已,又有了下回。
李小姐与劳拉的范式完全两种,劳拉行的是霸道,可爱的霸道,你心甘情愿被奴役受辖制;李小姐呢,分明是听你的,可结果却亦步亦趋,大约就是王道了,要高一筹。无论以何种名义,他和李小姐开始约会。所谓约会,不过喝一杯茶,说几句话。吃过一次饭,在尖沙咀转厅,地下灯海一片,到时间,镭射放起,海天之间穿梭,炫极了。这也是李小姐和劳拉的不同,李小姐的趣味更具都会风格,光鲜华丽;劳拉则是质朴的,游离出潮流,崇尚个人性。其中有时代因素,劳拉更年轻;也有背景的差异,像劳拉这样的富贵家庭,专能生长奇葩,李小姐出身中等阶层,凭一己之力,以求社会公认。从人生经历论,他与李小姐更有同情之心,但审美出发,他也许较为欣赏劳拉。这么比较着,忽然瞀醒,这是作什么比较呢!抬起手,从脸前挥一下,挥去杂念。
他和李小姐的茶约已趋日常,平均节奏为两周一见。外部看来,是成熟男女相处的步履,不疾不徐,最后走向结合。实际情况却是一种胶着,他多少刻意为之,李小姐呢,似乎也同意这样的状态,大半年的时间过去。_这一回,李小姐择日邀约,约的晚餐,还是定在珀丽西餐厅,他们第一次晤面的地方。因时间段不同,情景就两样了。窗内一盏烛,照亮一圈,正好笼罩同桌人。葡萄酒映在李小姐的眼睛里,变成夜明珠,看起来有些不寻常。窥出他心中的疑问,李小姐先就揭开谜底:今天是我生日!他一拍脑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都没带礼物,实在太失礼!李小姐说:又不是小孩子庆生。他说:在我的年纪,看你们都是孩子。李小姐说:我倒想做小孩子,可是已经满四十,按中国人说法,吃四十一岁的饭。他第一次听到李小姐的真实年龄,竟然比顾老师长一岁,再想,她们同学,自然是同一年代生人。可是——他脱口说道,真是显年轻!谢谢夸奖,李小姐收住笑,继续道,外表看这样,内里,青熟自知。他说:相从心生,李小姐的心理年龄必也是年轻!李小姐沉吟着,说:就像那日茶会上先生的讲辞,很想重生,回到年轻,却舍不得亲历的人生——抬起眼睛,似乎积蓄着勇气,脸都红了。他心下紧张,不知道接下去会说什么,又仿佛是知道的——遇见先生是我人生的幸事。李小姐终于把话说出口,他沉默下来。李小姐脸上的红晕退去,轻轻吁出一口气,将话题收梢,谈起别的。她的画廊正与内地博物部门接洽,举办展览,有几件藏品,价值连城,需办大额保险,多家公司竞标,然后就细述藏品来历,每一件都有故事。她娓娓道来,他却走神了。李小姐要交托给他人生,不,应当说奉献,这礼物过于隆重了,本该是他送她的,今天是她的生日。想到人生,他的思绪漫游开了。劳拉是衔着金钥匙出世,李小姐则是两手空空,她十五岁从内地来到香港,说是投奔亲戚其实是独自奋斗,一步步走到今天,从无到有。惟因为是这样的收获季节,他才消受不起。那么劳拉呢,他也消受不起。劳拉是一瓢饮,李小姐是水流三千,前者以质论,后者以量计。他不自觉中又拿她们作比较,好像她们是一对,可不是吗?一对璧人,一个从天而降,一个地上生长,开出花来,都是美丽,丰盈,性感,熠熠发光。他用什么来回报?莫说别的,单是时间,都不够了。
李小姐觉出他的沉默,思想跑到很远,便止了说话。两人默然相对,岑寂中,有类似知己的心情,因是相知,所以相惜,他心下决定再不与李小姐见面。眼睛转到窗外,维港的灯光中似乎有一盡专对了他,向他眨眼睛,讥诮,顽皮,不相信。李小姐的葡萄酒杯轻磕一下他的杯沿,就叫服务生签单。账单送来,双方同时伸手,他晚半拍,覆在李小姐的手背,两人都一心惊,这是他们头一回肌肤接触。他没有移开,而是很坚决,李小姐又解释她公司在酒店有账户,他摇摇头,握起李小姐的手,另一手抽去账单。区区一餐饭,如何还得清对面人的美意!付完账又给出一笔丰厚、完全没必要的小费。李小姐明白他的意思,一向以来,她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她是那种,相信人力不信天意的人,凡事都要做到尽头,碰壁而回。就是以这股劲头,方才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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