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北国-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所谓门厅,只一步地,两人面对面的,躲也躲不开。两日内,他身心倶疲,这母女二人,一礼一兵,双面夹击,不知什么战术,又要置他于何地!满心求她饶他,出口却很强硬:你要做什么?她回答一句:我选你来了!这话说的,仿佛一道懿旨,又像天女下凡,他一个大俗人,如何消受得起!他转过身从架上的外衣口袋摸出皮夹,展开,送去,被劳拉一手推回:我不要看你儿子照片!无疑问,母女果有沟通。他合拢皮夹,再找不出一件抵挡的利器,只得垂手低头,任凭发落。劳拉说:人都以为我件件得势,处优养尊,其实历来挫折多多,总是我选人家,人家不选我,我不选人家,人家选我,今天我来最后一试,倘不成,从此绝无此念!本是有些凄楚,被她一说,变得极昂扬,赫然一名烈士,就知道有多骄傲,又有多天真。无限感慨,只答出一句:放过我吧!劳拉静一静。他感觉到对面呼吸,如暖风拂面。好的。劳拉说,然后转身,拉门出去。
一夜无眠。次日上班,头重脚轻。走廊上,人力资源部门,交出来一张纸,劳拉的辞职信,将去加拿大深造,再拿一个学位。
四
劳拉长一张团脸,眼距略宽,平眉下一双单睑长眼,不像南国女子轮廓深。身量也不似粤闽人的瘦小精干,而是高大壮阔,先祖中大约有北地人的血统。一头黑发剪至耳轮,后面推上去,露出颈窝。她的肤色是一种牙白,显得厚润细腻,望过去,有一层光。所以,虽不是通常以为的俊俏,但很照眼,一群人中,最先看见的,总是她。现在,这张脸浮在眼前,不动不笑,掸也掸不去。劳拉的桌子,空了几周,收拾得干净,桌面起着反光。他绕过它,移开目光,那里映着劳拉的倒影,不动不笑。然后,就来了新人,是他的推荐,副刊的一位长期作者,中学语文老师,在大学读一年制的写作专业硕士课程。年近四十,两个孩子的母亲,耗不菲的费用,换这无用的学位,在一个普通收人的家庭,算得上高消费。文学副刊,本就是物质社会的奢侈心,来到这里,就好比回家。
新来的编辑姓顾,因原是老师,又在成熟的年纪,人就称顾老师。顾老师,身穿一件女生校服款式的旗袍,一双白色便鞋,一看就是文艺青年的出身来历,文字取舍也是文艺青年一路。他其实也是,但与劳拉合作,无形中有改变,变得先进,就觉得顾老师的品位迂腐了,难免产生分歧。顾老师的表达方式也是文艺的,委婉曲折,他本来能够听懂,此时却不甚明白了,一径地说:顾老师可以谈谈自己的意见。顾老师分明已经谈了,他还是那一句:谈谈自己的意见!让人以为是存心,闻而不听。顾老师索性回答:没有意见。文艺青年大多是有脾气的,含蓄的脾气。吃一软钉子,略警醒些,知道顾老师真有意见了。于是,第三次说:顾老师可以谈谈自己的意见!这一次几乎有挑衅的意思,顾老师缓缓起身,悄悄移步,退出去。一抬头,人没有了,不禁惘然,他想起劳拉的动静生风。上班是这样,下班回家呢?听见门响,心头一紧,却只是风吹。走廊里的脚步声,也在惊扰他。四下的寂静并不令他安心,而是索然。奇怪的是,随劳拉离去,前妻跟着消失了踪迹,似乎对他放下戒备。这一日与儿子见面,才知道前妻去了上海,旧亲联络,乐不思蜀的样子。这倒提醒他回原籍看老母,于是,下个周末便动身了。
老母所住新区,已经大变样,周围的空地,全起来楼房,多半是高层,第一期的六层公寓,就成盆地。好在楼距尚保持宽阔,至少在香港人看来如此,就不影响日照。小区前开出通衢大道,行道树未及栽种,日头直晒下来,白花花的起烟。道路直上高架,匝口立着房屋中介推销员,大热天捂着西装,举着楼市信息的纸牌,车辆水泄般从他们身边淌过。车辆增加不止十倍二十倍,速度飞快,路面已见出下陷的迹象。两边是低矮的临时建筑,水泥和波纹铁皮的材料,开设各种店铺,衣食住行,供住宅区居民吃喝用度。店铺的空调外机,和着轮胎与地面的磨擦,轰隆隆作响。他的车停在母亲小区的对面,没有任何信号灯,不知如何越到对面。车流汹涌,无息无止,噪声和炎日让人恍惚,从车缝看过去,那一排小铺子,像一堂布景,布的什么景?新填地街,他差不多要忘记它了,忽然间无比鲜明,而且向纵深发展。铺面后头的库房,水果的烂香味;卷帘门拉下来,他和阿姆的席枕;戏园子的舞台与后台,古装丽人的头面,兰花指;电线杆上的招贴,治脚气和鸡眼……
最后,他跟着一辆掉头卡车的尾上,穿过车阵,到达彼岸。寻找老母住的那幢楼,又走许多弯路。楼区里多出水池、人造山、葡萄架、雕塑一-断臂的维纳斯,赤裸的大力士,插翅的胖鼓鼓的天使……仔细回想,都是开发商当年的承诺,如今兑现,原先的空廓变得拥簇和凌乱,?但亦有一种闹哄哄的热烈。终于到了老母的公寓,门敞着,厅里的地砖擦得晶亮,中间垂着枝型吊灯,也是开发商随房屋赠送,底下一张麻将桌,噼里啪啦牌响。心里生出一股欣慰之情,老母过得不错啊!见他来到,桌边立刻起来一位,是姐姐,要让他入牌局,说不会,并非客气,而是真不会。阿姆和前妻都不玩牌,这两个女人,其实很像。姐姐重又坐下,一个女人从厨房走出,端来茶和点心,是老家的疏亲,专司服侍老母。老母手下摸牌,嘴里吩咐中午的菜式,头脑和口齿都清楚利落,人也比先前丰腴润泽。她们说的是闽南话,自阿姆往生,他极少说闽南话,以为忘记,其实句句在心。看着眼前情景,不由感慨阿姆辛苦一生,却没有享他大福,可谓“子欲养时亲不待”。牌桌上人在夸奖他有孝心,血浓于水,老母则说一句:生不如养!虽是谦辞,但极是善解,到底母子连心。他坐在迎门的藤椅,穿堂风习习吹拂,耳边牌的玉响,间杂声声乡音,不由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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