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酒蹭子”
那天,张子奇到南城办事,办完了,天刚擦黑。这个时间,回单位太晚,回家又太早,他就溜达到了天桥,到了中华电影院旁边的一个小酒馆。这小酒馆一间门脸,里面摆了七张八仙桌,三十几个木凳子,黄土铺地,屋中间是个烧得“嗞嗞”响的大火炉子,靠墙壁一溜儿玻璃柜面,卖酒卖菜。这店虽小,却是有年头了,据说乾隆爷没出生时就有了。在这儿喝酒的都是南城一带靠卖力气吃饭的人,赶大车的,蹬三轮的,扛大包的,摇煤球的。张子奇在单位是个副处长,好歹也是个领导,平时穿得整整齐齐,吃饭喝茶都十分讲究。他怎么会到这个“下九流”的地方来?其实,这都是他小时候养成的嗜好。他爹是个写剧本的,对底层社会特别感兴趣,对这有悠久历史的小酒馆情有独钟,觉得在这儿喝酒能触发创作灵感,就时不时地从西城跑到这儿嘬两口,来时常常带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张子奇耳濡目染,就对这十分简陋的小酒馆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也别说,在酒馆喝酒与在饭馆喝酒,那感觉有天壤之别。饭馆吃饭,酒馆喝酒,各有各的特长。在这小酒馆里,混杂着烟味儿、酒味儿、汗味儿、笑骂声、咳嗽声,仿佛更能接近地气,能享受到真正喝酒的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久了成瘾。张子奇成人后,念念不忘儿时的经历。周日休息时,就跑到这儿嘬两口,一是找回小时候的感觉,找回父爱的追忆,二是品尝品尝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当然,张子奇到这儿来的时候,都是“化了装”的。他脱下中山装,脱下哔叽裤子,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土里土气。今天,他是临时跑来的,自然穿的戴的都是干部模样儿,一进酒馆,就显得鹤立鸡群,立时招来众人的目光。
张子奇也感觉到了,尴尬地笑笑,拣了个座儿,招呼着要了二两二锅头、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然后,眯起双眼,慢慢地品尝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有人拍了拍张子奇的肩头。他一惊,在这儿能遇上哪个熟人?待他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人有四十上下,长得很敦实,大脑袋大眼睛,中等个儿,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劳动布工作服,直勾勾地看着他。
张子奇不知自己哪儿惹着他了,先自个儿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没有啊,就问:“您,有事?”
那人一笑,露出一排黄牙,瓮声瓮气地说:“老哥,能赏个脸,赏个座儿,咱哥俩喝一口吗?”
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就在一起喝酒?张子奇还没回过味儿,那人已经在桌子对面落座,然后冲着掌柜嚷嚷道:“来四两上等的二锅头,两盘兔肉,一盘羊杂,一盘花生米!”
“好嘞!”工夫不大,酒和菜已然摆到了张子奇面前。
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样,就随缘吧。于是,二人你推我让,渐入高潮,不一会儿,竟喝干了酒。那人又要了四两酒和三个菜。张子奇也感到自己神了,竟有这么大的酒量。那人口吐莲花,说:“我姓刘,名叫刘能!是化工厂的。老哥知道化工是什么吗?就是白色的粉末末……”张子奇酒喝得有些高,话也多了,听得刘能是一个劲地摇脑袋,口中喃喃地说:“不明白,老哥有大学问!”
但是,一说起北京的小吃,说起天桥的把式,说起这酒馆的来历,那刘能就如江河开闸,滔滔不绝,听得张子奇是直翻白眼儿,天,原来民间有这么多好玩有趣的事儿呀。
一晃,天就黑了,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外面冷,小酒馆里却热烘烘的,张子奇感到浑身舒坦,特别放松。这时,刘能问:“老哥,想不想来口正宗的卤煮火烧?”
张子奇笑笑,说:“想,当然想!出酒馆左拐就有一家卖这个的,那火烧特筋道,待会儿,吃一碗?”
“唉,哪用得着劳您大驾,咱在这儿就能吃上。”刘能说。
“在这儿?”张子奇睁大了眼睛。
没容张子奇反应过来,刘能已经叫过来酒馆掌柜的:“去,帮我们来两碗卤煮火烧。钱,一块儿算!”
那酒馆掌柜耸耸鼻子,扮了个鬼脸,出去了。不消一刻,端回来两碗冒着热气的卤煮火烧,那冲鼻子的香气,把张子奇馋得一个劲儿咽唾沫。在这酒馆,不出门,就能吃上这口,和迎着风,跑进那隔壁的小饭铺吃,味道是不一样的。他看看刘能,心说:“还真是个地道的北京胡同串子,对什么都门儿清啊!”
酒足饭饱,刘能冲张子奇双拳一抱,说:“老哥哥,恕小弟我今儿忘了带钱了,得,让您破费了!”
张子奇还没反应过来,掌柜的已经报上账单:“一共是十二块八!”
十二块八?张子奇心说你唬谁呢!他的话还没问出口,那刘能嘿嘿一笑说:“老哥,小弟我欠了他们的钱,您好人做到底吧!”说完,一掀棉门帘,“呼”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把张子奇晾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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