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下的银杏(4)

时间:2022-04-04 03:00:29 

夜雾下的银杏- 一个故事,一种人生;一段文章,一种生活;看世间百态,品人情冷暖,每一个故事、每一篇文章,都诠释活着的价值和不同的人生。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班长发火,两年多来,她一直不管事,像个弥勒佛,我们有时候都忘记这个学霸还有一班之长的头衔。可是这个头衔真起作用时,大家都被唬住了,没有人敢吭一声。窗口的于老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还没病愈的刘立红脸上泛起一片潮红,于老师悄悄地离开了。

我妈妈说:“你想,刘立红为什么找你介绍对象啊?她是想让你从你们单位介绍个对象吧?你胡乱给她掺和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当时在部里的一家研究所工作,薪水一般,也不太忙,身边虽有好多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但他们老家大多是周边小城市或者农村的,未见得境况比体育老师或者警察要好。

我妈妈说:“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了解刘立红。”

那倒是的,就凭她突然愿意和我亲密交往,在她真是觉得低了头,想通过我认识她想认识的人。

我说:“她家条件也不好,如果再一心想找个我们院里的研究生,婚后大概窘迫得紧,到时会怪罪到我头上的。”

从小到大,我们被自觉不自觉地灌输着门当户对的理念,她家里的困境我们是有数的。她高中时哥哥结婚了,不知家里怎么安排住宿的。后来有了小侄子,总看见她追着小侄子在宿舍院子里喂饭,和那些住鸽子笼的职工家庭一模一样,因为家里实在没有小孩子的活动空间。

两次失败的红娘体验后,我慢慢和刘立红淡了来往。后来我出嫁,也没有给她送请柬。婚后我搬出娘家,住到远僻的单位宿舍里,小小的两室一厅,充满私密感和温馨。

她结婚之前专程过来找我,带着她的未婚夫。我那时刚有小孩子,满地乱跑乱撞,她羡慕地盯着孩子,眼里流露出少有的温柔。我不太记得她未婚夫的模样,只在心里暗暗比较过,笃定不如体育老师和那个警察。她微笑地介绍未婚夫的工作,好像是重型机床厂的助理工程师。那个木讷的理工男腼腆地不吭气,她又一次骄傲地宣布他的大学学历,毕竟是本科,比她的大专强上许多,虽然她曾经一心一意想找个至少有研究生学历的。

她结婚前夕,我去她娘家给她送礼钱。她一个人在那套小小的老房子里,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哥哥和嫂嫂、小侄子也搬出独住,奶奶十年前辞世了,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空间。

她把我领到她的小房间,瘦瘦的一张窄床,床尾是连着床栏打造的书架,从底部一直到天花板,书籍满满地堆起来;床头也是一样的格局,从底部一直伸到天花板的简易书架,满满地堆着她这么些年没间断买过的书:古今中外的小说、艺术、哲学、名人传记……我叹为观止地看着她的书架,由衷地佩服她的阅读量,一个从小到大的好学生,最终只考上某所企业代办的大专,这片书海让人喟叹命运最终造成的平庸。

她的父亲是军企里的木工师傅,她的小闺阁打造成这样,肯定是动用了娇嗔的小女儿态,让那个木讷的、整日阴郁着脸的父亲,满足了这次小小的任性,让满室的书装饰了她的少年和青年。她父亲在打造床和书柜时,用了小小的心思——如果把床尾的书架拉出来,会是一个机关,可以翻开成一张小书桌的模样。她拉出来的小书桌上摆着一盏塑料台灯,台灯的底座牢牢贴着一张字条,上面用工工整整的钢笔字写了一段话:生命的价值正是在奋斗中实现的!

一般没有她的消息,我父母也很少提到她,因为不是一个部门的,再加上他们也退休了。来往的同学里,也很少有人谈到她,只隐约听说她租住在她老公单位附近,生了个儿子。

她似乎很喜欢小孩子,两个姐姐的孩子,她都带过;哥哥的孩子,因为曾经和她住在一起好几年,更是有闲的时候都抱着搂着。我觉得她挺会哄孩子,原来在军企宿舍里总看见她追着小侄子跑,两个人脑袋挨脑袋,亲热得不行。那小子被他小姑哄得仰面大笑,别提有多高兴。

我没见她带过自己的孩子,这个阶段,我们是彻底错过了。有时候我会想,她不知道怎么宠自己的宝贝呢。

那趟我们不期而遇,她冷淡而惶惑地逃离出我的视线,我一直看着她小小的身子,绝望地往前赶,好像要躲过某种宿命。

生下儿子六七年后,她又怀上一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按国家法规贯彻执行独生子女的政策。

当时的大环境下,所有的宣传全是“只生一个好”,单位都是有计生指标的,如果违规,所有的奖金几乎全部泡汤。然而,她做出的决定,竟然是要保留这个胎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肚子开始显怀,大量工作人员也开始登门造访,她自己单位的、她老公单位的、居委会的、妇联的、工会的……都认为她脑袋少根弦,差根筋,这是国家政策啊,是由着你好玩的?

她被强制送去医院妇产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但是胎儿确实被打下来了。那趟造成的后果是,整个军企的计生工作遭到上级部门的严厉批评,刘立红所在的四车间扣除全年奖金,刘立红本人受到记大过的处分,她老公也難逃责罚。

我们当时听闻,都觉得不可思议,头胎明明是个儿子,刘立红竟然还要闹这么一出!

高中的时候,我依旧和刘立红同桌。那时我们已经分班,她成绩虽然在年级排不上前十,但仍旧考到了重点班。那会儿我们都开始发育了,个头蹿起来,身体丰满,像校园里那些春季的法国梧桐树一般,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地成长着。只有她,好像停住了,不到一米六的个子,瘦瘦精精,脸上挂着旷日持久的菜色,再不见她生长。

她早失去往日的辉煌,光焰不存。新组成的班里,大多数同学并不熟悉她。她文艺不行,体育一般,曾经令人炫目的主科成绩,一直在我们班的十多名左右晃荡。她打扮朴素,每周换一次外套,逢上课时会把袖套拿出来箍在手臂上。羊角辫剪掉了,为了梳洗的方便和不浪费时间。反正我们当时所有的目的只为一心考上大学,女生们几乎梳着一样没有个性的短发。她还背着军绿帆布书包,上学时背左肩,放学时换右肩。这也是听老师的教诲,因为可以防止肩膀歪斜——我注意到,只有她坚持这样做,很规律、很教条地坚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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