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三公

时间:2022-02-16 19:25:11 

王星虎

炮 公

炮公之所以叫炮公,因为全村人知道他喜欢打炮。

打炮是我们江县方言找妓女欢爱的意思。有些人一到赶场天喜欢去打炮,但都是偷偷摸摸,从不张扬,也不在任何场合谈及自己打炮。唯有炮公喜欢高淡阔论,不分场合,有时为表明自己打的炮多,把别人干的事加在自己身上,有时为了显示自己的威力,进行虚构夸张,大力渲染。他说你们这些人一辈子只能一个女人,我有千个百个,他发誓到死前,一定打足一百炮。于是炮公称呼便名副其实了,以致炮公真名叫什么,到现在我还真不知道。

我与炮公是在打工时遇到的,按村里辈分我应叫他“大公”,但此公亲切和善,不摆架子,挺随和,于是我也和大家一起叫他炮公。

炮公可谓聪明绝顶,饱满的头皮上有几许俏皮的发丝,脸上肉少,嘴四围有饿纹,命相显示食色饥渴。炮公六十多岁了还和我们青壮年人一起修县城盖大楼,挖地基、砌堡坎、搅灰浆、抬泥沙,样样都做。他是被家里的独子赶出家门,妻子早就去世了,与儿子媳妇不和,听说还窥视儿媳房事,被儿子暴打出门。但有确切事实说是他常来县城赶集,吃点牛肉火锅没有钱只得抬米卖,引起儿媳不满。此后被村里爱打炮的人引荐,染上打炮的顽瘾,钱不够用,才出来和我们打工。

炮公做活总是慢慢吞吞,挖的泥少,抬的浆更是少得紧,一天下来也没有做多少,但比偷懒的人积极。我一开始还奇怪这样的人还能在工地里混,耽工误活,工头为何不辞退他。后来发现,炮公有一绝活,就是喜欢讲故事。

炮公会讲各种故事,尤其是讲各种打炮经历,绘声绘色,各种感觉生动而幽默,让人捧腹大笑。工地上本来枯燥劳累,有了炮公,大家忘了辛苦,干活积极,工地热火朝天,连工头都摇头感叹,哭笑不得。

炮公是优秀的性爱叙事作家,他的故事在别人看来不能登大雅之堂,且紧扣性爱主题。中国人喜欢听性爱故事,听黄色笑话,他就是其中能手,是民间说故事的高手。他的口头创作活灵活现,就算是同一个故事,也与上次的讲述大不一样,总是加了点小事件,有人说昨天你不是这样说啊,他说昨天忘了这个情节。有人质疑他故事的真实性,他立即指某某人,不信你去问问。大家知道这个人的德行,便不再质问。但民工们遇到故事中提到的真人时,问及,那人辩说我哪有这回事。于是大家拉他来见炮公,说你讲的故事不真实。炮公说,他做的亏心事,岂肯承认,他要装好人,当然不能承认,哪里像我这么真诚。

之后我不经意与故事中的真实的人交流过,他们有些说真没有此事。但我深为炮公能洞悉现实人物的性格而敬佩他,他知道这些人的性格,就算没有亲见,也能推断可能发生的事和将来发生的事。

炮公能用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一个女人的神貌,使之能跃然入眼,也能模仿故事中人的声音和表情,说到激动处用铁铲当道具使,动作令人发笑。炮公的感觉细腻而敏锐。他对街上行人的观察很仔细,能一眼看出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能从他们说话中猜出他们要做什么。对社会各阶层的评说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他描述去打炮前的心理和伦理负担很让人同情。说是村里宝公比我还色,他常悄悄去,知道我独守空房,想办事没地方做,哄我来这些地方,不小心就上瘾了,人这一辈子的确很短的,我打炮一不扰乡民,二不犯罪,三是买卖公平。

有一次他说了一个感人的故事。说前个月好不容易发了工钱,细算除了本月生活所需,还可去打一炮。于是去了市里一家洗发店,一见老板娘便单刀直入,讨价还价,他发现站在自己前面的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跟自己孙女差不多大。小姑娘说大爷,求你了,一次50块,我好几天没有吃饭了。炮公见小姑娘可怜,竟没有做那事,还给她足额的钱,劝小姑娘以后别做这些傻事了。说完这故事,所有的人都嘲笑炮公,说他这色鬼还装仁慈呢,鬼才信。不管炮公如何解释,大家还是怀疑,一致认为这是炮公讲得最假的故事。

晚上,我喜欢和炮公喝点小酒,脸上漾点红晕他就常问我为什么不读书来打工,打工不要误了读书。他还会讲三国英雄,有时喝多了就说胡话,说什么儿子白养了,不孝顺他。有时大家睡下了,他在烛光下穿针引线,缝补裤子,很是认真。他说前几年去北京郊外种蔬菜,想到来北京一次不容易,要去北京天安门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可路怎么走,自己找不到,于是买了十几个馒头和几瓶水,一路吃着馒头,数着公交站来到天安门。天安门好大,人多,公安来问这问那的,后来上了天安门城楼,还买了一朵花去毛主席纪念堂,好多人都哭了,他也感到鼻子酸酸的,当时很安静,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慢慢往前移,毛老人家还好好的,一点没变哩。最后剩几块钱,想想来了北京,还是照张像做纪念,好险,差点没钱回家。炮公这故事是真的,村里有人和他去过京郊种蔬菜。

有好久不见的人遇到炮公,大声问,炮公,第几个了?炮公总是笑笑,说多着呢。他那布满皱纹的额头变得平缓发亮。炮公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很豪爽的样子,可总是小心他的米袋。规定每人出五两米,他会迟疑半会儿,每次用的钱都仔细核算,一角钱都好好抹平折好,装在烟袋里。我见到有些民工在无聊时,打炮是常有的事,但就很少见到炮公去。他这样看紧钱袋,真让我怀疑是否舍得花钱打炮呢,但他讲述得那么生动,他曾经的劣迹和誓言,以及他色迷迷的样子,真让人难猜。

狗 公

说起狗公,人人摇头,唉叹不已。

“你一个就要上九十岁的人了,还做些丢人现眼的事,你曾孙儿们脸面都丢尽了。”胖老九说起这事总要往嘴里多灌几口酒,肥肉嚼在嘴里一冒一突的。

“你说这么老的人了,那东西真能翘起来?”树青这猴精今年刚过四十,嘴巴撇得像只翻了的船。

胖老九倒是记得很清楚,一切还历历在目:“他呀只是喜欢搞,变态,只要看到母狗,就去轰。村里哪条母狗不听他的话。有次他家祭坟,他大媳妇见狗公在一条母狗屁股后使劲耸,于是大声喊,你们看哦,狗公又在搞狗啊……弄得我们大家拿起棍子一起冲上去打,可又怕打死这老不死的。”

“狗公说起来这辈子真是白过了,除了生了几个儿子,哪样事都没做。有次和二儿子吵架,差点被赶出门,说你这辈子有什么用,房子是老祖宗起的,院坝是大哥砌的,家里哪样东西是你做的,一天只知道喝酒。”

“你们说我没有用,我不是搞出几个崽,你看其他家不是绝种就四五个女娃。”狗公理直气壮。

“听讲他的老二五十岁那年躺在床上快死了,大伙儿都伤心着,你说狗公咋讲的,我来看看,我来看看我日出来的老二一眼。你说逗不逗人恨,可他就是不死。后来他老二倒也好了。”

“狗公这辈子是不是饿鬼转世的,恐怕也得叫牛公哦。有次我和媳妇在马坡挖土,远远见狗公在放牛,当时也没在意,后来他的两头牛拐到坟边,我蹲在土坎吃烟叶,竟见狗公在拉牛尾巴,另一只手去掏家伙,想往上戳,但没有牛高,他看势头不对,又赶牛到土坎边,站到坎上搞,那母牛还挺配合,一动不动嚼着草,任他戳。当时我媳妇正抬头,见我正专心看,说,狗公八十多了还真有闲心放牛啊,随即又惊叫了一声——唉哟,真丢脸!”

“你说了我想起来了,每天我早早去山上做活路,就看到狗公在捡牛屎了。有天中午你说搞笑不,我家牛正拉屎,他刚好路过,别看他老,动作还挺快,赶忙用竹筐接着,呵呵笑着说新鲜的,没沾到地,还冒热气哩,你说恶心不?”

“在他小屋子路边、坝子里,牛屎粑摆得整整齐齐,像一个个柿子,太阳一出还常去翻过来晾晒,大约是半干了,又弄成核桃大的一砣砣,开春用来种烟,弄来的烟叶也不烤,细小的叶尖,一片一片用茅草绑好,挂晾在屋前,吃的时候搞点来燃起,前个月他还给我点,还真鸡巴好吃。”

“天冷了,也不穿多点,裤子撕个大洞,屁股白生生的肉都露出来了,族里人见了跟他儿媳妇们讲,你说她儿媳妇怎说,冷死这老不死的狗公,搞狗都不怕害羞,露个屁股有哪样丢脸的。”

“戴个毛毛帽,脏兮兮的,走到哪里,一群娃崽围着,说狗公狗公,戴个帽子像狗窝。”

“还很能吃,一顿还能吃两碗,不生病,牙齿还好着,眼睛好,耳朵好着,你远远骂他,他还不高兴骂你,狗日的,我搞事时你还没生哩。那细眯的眼透出狡诈的窃笑。”

“这种人就是不死啊。听说清朝时帮周县太爷霸占村外大塘的风水宝地,砍了十来个人,孙中山他们来的时候没弄死他,到复兴去躲了几天,却听说衙门叫他去做事,国民党时还做了几个月的镇长,后因新生活运动被罢免回家。共产党来了,听说是举报哪个高官立功,搞四清,后又去县粮食局,五八年大跃进,六亲不认,好多老乡都被他整死,村里死人一堆堆,他家还好,个个吃得冒油,我家公闻到油味,临死前说猪肉这辈子是吃不到了,幸好还闻到猪油味。”

“怎么后来都回老家来住了?”

“所以说好人有好报真他妈别信,狗公在平反后,屁事都没有,小儿子后来还到县供电当局长了,听说还当了副县长,州人大代表。前些日子贪污事发,被撤职,好像又悄悄到州里当一个什么局的局长去了。”

“他儿子没接狗公去城里住啊?”

“城里?你有没有搞错,就狗公这德行,还不给儿子丢脸,他小儿子从没让狗公到城里坐过。”

“怕是见到城的狗又去搞,哈哈……”

“城里的狗小,矮个。”

“嘘……”

“他家大媳妇过来了。”

“……”

羊 公

羊公留着山羊胡子,大伙儿叫他羊公。

二十年前羊公的唯一的儿子死了。二十年后的一天,羊公终于也死了。羊公的老婆伤心大哭了两次,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房子,说话哀声细气,由侄儿摆布一切生活。

羊公夫妇在儿子死时,全村的人听到了哀号。多年之后,这种伤悲一直在他家屋子里徘徊。

羊公对着儿子的尸体,发表了自己最后一番话:“崽啊,你不是爱叫我死么,可为什么老天偏不让我死,却要喊你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今天落到我们家了啊。老天你收咦也太早,留我这老朽,有何用?”

“从小怕你摔,不让你和小娃们打闹;怕你爬树,用绳子捆你;怕你游水,每天盯着你。你大舅买的单车,不让你骑,那东西危险,后来要喊你去铁路替职,你受不了苦,回家了。农忙季节,你整天瞌睡不干活,你爸啊,知道你没得婆娘没心情,到处跟你找媒,婚事操办啊,八头忙,眼看添孙,你勤快了,大爷老叔哦,都夸你。我和你妈,想想可安度晚年,没想到哟,你终是个短命的鬼,让我们哟枉高兴!唉——”

羊公的老婆哭倒在地,她已泣不成声,沙哑欲绝:“我的儿哟哦,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们走了啊,刚才你还吃了两碗饭,上山抬了一挑谷哟,哦哼哦哼——你丢下担子,还跟我舀了一瓢水,为哪样一进屋里,就被阎王点到了哦,这没眼的阎王,你为哪样这样对我儿哟,呜呜——”

“我的儿哟哦,枉我十月,怀胎苦,盼去盼来,得你个,放牛娃,三月里来,喜雀叫,得知你也,在世间哦,四月清明,告慰老祖听哦,五月栽秧,下田忙,六月补粮,七月雨来,忧愁多,八月怕你,惊到雷,大暑劳累,怕伤你,白露夜寒,白天热,寒露草枯,外婆来,天寒地冻,你出世哟。”

“我的儿哟,你爸啊抱你,喜眉梢,亲戚朋友,来相望。姑姑来了,难舍回哦,看你笑溜,成大人,读书忙,打麻雀,贪玩耍,小娃欺你,妈护卫,你爸唉,怕你死,哪样啊,不让你学,可你哟,终是短命的儿哟,呜呜呜——”

羊公总担心独子死去,独子最终还是死了。

羊公的祖上很凶恶,为了争田地而拔刀伤人,抢得不少田地,当时没有人敢惹他们家族,后到羊公这辈,有两兄弟,弟弟知道羊公死后,他的遗产都是他的,在羊公还没有死时,不准别人种羊公的田土,也不准租出去。他的一个叔伯见羊公可怜,帮着犁田土,弟弟就到叔伯家院坝大声骂,这是我家的事,你是不是想讨好我哥,想得到他的地。羊公老了,抬不动谷子去打白米,村里有人见了,帮着抬,弟弟骂道,他们老了,吃不了多少,你也分点去啊。

羊公夫妇属于五保户,但所有的钱都由弟弟出面办理,羊公老了,眼睛花了,任由摆布。有一次我回家放牛,见到羊公,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弯着腰艰难地扛着半捆柴,气喘吁吁地坐在水沟边用水抹脸上的汗水,两颗小眼睛陷入瘦削的脸盆。“你说——”他对我投来亮光,“你是有文化的,儿子是不是要孝顺老子啊,他们却打我骂我,我跟他理论几句,那个崽子和媳妇就揪着我领子,一把提我到堂屋,又是脚踢又是拳打,我说你们打吧,香火前的老祖宗在看着呢。后来他们不给我买衣服,我说是不是一年添一件,我要求不高。他们硬是不给,我去村委找村主任,百般请求,他们来调节,那崽子气冲冲拿着把杀猪刀,说,这是我家务事,你们少管。”

“后来我找乡镇府去,去了几次,他们说忙,后来我说我被打得太多次了,我跪下求他们帮我去解决。我说现在是共产党了,法律该有吧,尊老爱幼总得有吧,你们不帮我解决,我就死在这里。乡镇府里人来了,那崽和媳妇又是买肉又是打酒的,说他们对我如何的好,是我老顽固,是我嫌他们。最后政府的人对他教育,说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老人,我说这样不行,他们得立下字据。于是我们每个月自己得一袋大米,菜油两斤,一年给我们一套衣服。咳,后来他们走后一切还是照旧。我的命苦啊,人说养儿防老,我姑娘三天两头还送点吃的,每年还节约出钱帮我添衣服,让她妈到那去住,我不去,我去了谁守这个家。但我姑娘也不敢常来,他堂哥会怀疑她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他只是想找一个人诉说,但我一直还是很内疚。

几年后一天,我听说羊公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吃东西了。他一定熬不过这冬天,父亲说。在我们村寨,每天那高而空的大房子里传来阵阵呻吟,按情理,老人在死前,村里人都要去探望、守护,但没有人敢去,因为羊公有遗产交待,谁去了,就算没有告诉,他那凶狠的弟弟便会纠缠不放,一定是你得了一笔钱。他们不给羊公饭吃,眼看就要过年了,大家心里都暗暗说,千万不要在大年三十死啊,让我们清清静静高高兴兴过个年吧。

其实羊公早就想死了,至少他的心死了。据后来去探望的外甥讲述,羊公对弟弟说,我崽死时我就死过一次了,我就是有钱也不给你,我不吃,让我早点死。趁他们守夜睡着时,羊公挣扎着用衣服点燃床被,幸好他侄儿早醒来,羊公用力骂道,我就算烧了这家,也不留给你的崽。他们便索性不给他火烤,收去一切火柴火机,棉被也只是薄薄一条。老太太哀求说,你们不要这样对自己的大伯,谁知侄儿恶狠狠地收了所有的家用,每天只给老太太送来一些饭菜。

大年三十前我正在杀鸡时,寨子左边传来一串鞭炮声,这在村里很正常,不久又传来三声大炮的闷响,父亲说,羊公要死在大年了。

接着村寨里的人都陆续赶去,因为死了的人,大家都有权利去探望。真的要死在过年,老人们悄悄议论说羊公是故意的,他要在这个时候向世人昭示着什么。

大家烧了一会儿纸,帮着收敛、理发、洗身、送饭、装棺,羊公眼睛总是合不上,老人只好用厚厚纸钱放在他眼皮上。陆续回家吃年夜饭。

羊公的大舅喝了几碗酒,又倒半碗在他棺材前,说:“你现在解脱了,你年轻时凶得很,脾气暴躁,你妹嫁到别家受气,你跑到妹夫家大打出手,把人打得伤残,你见到什么不顺眼的,瞪了眼恨,你心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争,到头来不是什么都没带去!你记得我差你百来块钱,你每次都忘不了,我们打过架,我的一个手指头都被你砍落了,你的仇家比你早死了一年,他还问你还在不在人世了,我说,你还凶狠得很。你一生要强,却强不过你的侄儿们,你现在走了,你是去找好的生活去了,可老太还要跟着你受气,我又帮不了什么,这些都是你的罪啊。”

说也奇怪,不用纸钱压,羊公的眼睛便合上了。

葬礼办得很隆重,他们精打细算,大方地办完了羊公的后事。侄儿和孙儿们都很听话地跪拜,媳妇们哭得死去活来。羊公死后还是有人戴孝和哭送了。他的坟,远远地望着独子,但隔了几块田地,好像看不清楚。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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