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花

时间:2022-02-16 19:21:20 

魏鹏

“睡着了吗?”陶莉上床时,问席于川。其时,席于川正在假寐。直到陶莉脱光了衣服,席于川才微笑着,微微地睁开眼睛。

“睡不着。我在等你呢!”席于川刚要说出口,但他终于没有说,像咽下一口唾沫似的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因为在他微微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到了放在床前的紫红色的衣服架上,多了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

席于川看了一眼夹克衫,又闭上了微微睁开的眼睛,像没看见似的,把身子一歪,似乎睡得很沉,歪身都没有歪醒。但席于川的心里却像翻腾的海水,再也没有一刻的宁静了——

这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是男式的。不过,女人也可以穿,不过,不是她穿的,也不是我穿的。她有时爱穿我的衣服。我有一条深蓝色的西裤,我穿,她也穿,那条裤子从进了我家就没闲过,直到穿得褪色了,屁股变成鱼肚白的了,才捐献给灾区。记得捐献时,她还在裤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陶莉。又添上家庭住址,希望能收到再穿这条裤子的人的一封信。可裤子一去,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后来看到电视台曝光,才知道那批捐赠物资一直堆在救灾仓库里,早已霉烂掉了。我还有件浅白色的羽绒袄,我穿,她也穿,她穿的次数比我还多,后来竟成她的了——那是在我买了呢子大衣之后。我还有一件黑色的夹克衫,不知为什么,那件黑色的夹克衫她一次都没有穿过。

这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是她给我买的吧?不对。她每次给我买衣服,都是提前十天半个月,至少也是一个礼拜就告诉我了。她会说:“昨天和潘华逛商场,看到一双袜子挺适合你穿的。”一个礼拜之后,才把我带到商场的柜台前,让女老板拿来一双鼠灰色的袜子让我穿上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脚。女老板满脸狐疑:“买双袜子也要试?”她就向女老板解释道:“我家先生买衣服都要试一试的,鞋子,手套,帽子,围巾,都要试的,袜子哪能不试?不瞒你说,我家先生干什么都要试一试的,就连结婚,也试。我和先生结婚前,就开始试婚了,试了半年,才正式领证,正式结婚,正式生孩子。”女老板“噗嗤”一笑,就把袜子递给我:“试吧试吧,我破例,你试一年都可以的!”还有一回,她在超市里看到一条鼠灰色的围巾,说要给我买,说了半个多月都不见她把那条围巾买回来。半月之后,她带我到超市去试合适不合适,到超市一看,那条鼠灰色的围巾早被更合适的人买走了。这事,她什么时候想起就什么时候后悔,仿佛抽奖时,本改我抽到的大奖被别人加塞抽走了似的。从那以后,凡她在商场看中适合我穿的衣服,不到十天,非把我带进商场试一试不可。假如她要给我买这件夹克衫,她早就告诉我了,不把我带进商场试一试,她决不会让这件米黄色的夹克衫进门的。

她在自来水公司收水费,单位里人多水也多,每月只上半月的班,有的是时间。我虽然在政府机关上班,但基本上是个闲差,她随叫随到的,可她并没有叫我去试这件米黄色的夹克衫!

陶莉一进家门,见丈夫席于川已上床入睡了,也就脱衣上床,准备睡觉。

当她把外衣挂到衣架上时,不由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啊——我怎么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

出门时,我穿的是件女式长袖米色的褂子,不是米黄色的,不是男式的,更不是夹克衫!被我穿回来的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不是我的,一定是我穿错了的。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是谁的呢?我的米色的褂子又在哪里呢?

今天晚上在棋牌室打牌,我,潘华,邵海,王伟四人一桌。我和潘华同盟,邵海和王伟一家,打掼蛋打了三个回合,我和潘华竟赢了他们两个大男人两局。我们四人是最后离开棋牌室的,到门口时,我还回头看了一眼,棋牌室里烟雾缭绕,一片狼藉,但并没有谁丢下一件东西,更没有看到衣服。我的上衣哪里去了呢?

今晚棋牌室的温度高,空调调到28度,害得我们都把上身的外衣脱下,各自搭在靠椅的椅背上,直到离开时,才把外衣披在身上。怎么会错?难道我披的是邵海的衣服?难道我披的是王伟的衣服?不可能!这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既不会是邵海的,也不会是王伟的,我从没见过他们两个穿过夹克衫来打牌。王伟还说自己的体形不适合穿夹克衫,说穿夹克衫就像端午的粽子似的,受拘束,喘不过气。类似的话,邵海似乎也说过。不是邵海的,也不是王伟的,那么,被我穿回来的这件米黄色夹克衫会是谁的呢?

陶莉把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挂到了衣服架上,心想,若是让席于川看到了这件男式夹克衫,他会怎么想?想到这里,就想把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换一换位置,挂到席于川不易看到的地方,或者干脆把它从衣服架上拿下来,放到衣柜里边去,但又一想,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若是真让他看到了我把挂上的夹克衫又拿了下来,他又会怎么想?那时,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说不明了。

陶莉把脱下的男式夹克衫挂到衣服架上,问了席于川一声:“睡着了吗?”然后继续脱,直脱得一丝不挂,才掀被上床。

春夜一刻值千金。夜,静悄悄的,万物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沉睡着,享受着。院子里的一棵泡桐树,擎着喇叭状花朵垒起的宝塔般的花枝,花朵开得过密过盛了,已在一朵朵地凋落。喇叭般的花朵一落地,就能听到一声闷响,仿佛一声叹息。月亮小船一般,在无际的夜空里慢悠悠地划着。月光如银,慷慨地洒满人间。月亮船也有划累了的时候,泡桐树的一个斜枝,就能把月亮船绊住,不,也许是月亮船正要停泊枝头呢。月亮船真的在枝头停泊了,船头翘起,仿佛要从窗户向屋里窥视。屋里死一般地沉寂。月亮也许以为,他们正在享受这春夜,正在沉沉地睡去。

“我没有睡!”席于川在心里说,“我睡不着!”

席于川再次睁开眼睛。他没有看到满屋暗黄色的灯光,也没有看到满床银色的月光,他的眼里,只有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于是他的眼睛像强光射进一般,眼前一片黑暗,眼球针扎般痛疼,不得不把睁开的双眼再次合上。

“眼不见为净!”在心里,席于川这样安慰自己,但马上又意识到这是自欺欺人。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他可以不看,但不能不去想——

这件米黄色的夹克衫,不会是她给我新买来的。刚看了一眼,我就知道这件米黄色的夹克衫是纯棉的料子,领口颜色深些,面料也有些褶皱,款式也不是时髦的那种,从种种迹象判断,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不是新买的,至少已穿了半年啦。它是什么时候挂到床前的衣架上的呢?是一月以前?是一个礼拜之前?还是她刚刚挂上去的?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呢!对,是刚刚挂上去的,记得我挂衣服的时候,那儿是空空的,我还担心衣架会失去平衡,会向墙上倾斜呢。我想把我的风衣挂在那儿,因衣架没有倾斜,我也就没有改变挂风衣的位置。这样想来,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肯定是她刚刚挂上去的。也就是说,她刚进家门时,穿的就是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她怎么会穿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呢?

下午,我出差刚回来。科长说要给我接风洗尘,留我在好又多酒家聚一聚,虽然我喝了几盅,但并没有喝高。记得喝酒时,她还给我打过电话,得知我在外边吃饭就不再等我了,说她打牌去了。常和她打牌的那几个牌友,我也是认识的。潘华是个女的,尽管放心;王伟和邵海,虽然上班吊儿郎当的,但他们都是正经人,决不会对女人动手动脚的。至于她,她自己说过,就是地球出轨了她也不会出轨。那么,她哪来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她怎么敢穿这件来历不明的男式夹克衫进门?

当月光绸缎似的从床上滑落的时候,陶莉就想把手伸进席于川的头下,把他的头搂进怀里,又想斜着身子,爬到他的身上去。但又一想,我干嘛这么主动,这一年我都没有这么主动过,难道我做错了什么,非要这么主动不可?我做错了什么呢?不就是穿一件男式夹克衫进门吗?我越是主动,他的疑心就越重。想到这里,就把刚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变成一副打哈欠的架势,而后又合眼睡去了。

陶莉同样睡不着,她闭着眼睛在想——

他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着了?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他真的没有看到?我想他一定是看到了,装作没看到罢了。假如他真的看到了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他还能睡着吗?他会怎么想呢?

也许,他会想到我已经出轨了。说今晚打牌去了,纯是骗他的谎言。他会从这件男式夹克衫识破我的谎言的。什么谎言?难道我说谎了吗?我没有说谎!我今晚的的确确打牌去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心虚什么呢!

也许,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我自己多心罢了。不对!要是他真的没有看到这件男式夹克衫,这会儿早就把我抱到他的身上去了——每次出差回来都是那样的,还会说,小别胜似新婚。为何今夜没有兴致?还不是看到了这件男式夹克衫而疑神疑鬼吗?

也许,我想的,正是他想的。也许,我想的,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假如我是他,当我看到这件男式的夹克衫时,我能无动于衷吗?我能什么都不想吗?我能倒头大睡吗?

不过,即使他想,他也想不到这件男式夹克衫是谁的。连我都想不到这件男式夹克衫是谁的,他能想得到吗?他越是想不到,才越要去想吧。

他会想到王伟,他会想到邵海,他会想到我们共同认识的男人,肯定,他还会想到他从没见过的男人。说不定,这件男式夹克衫就是他不认识的某个男人的,而且,是我与那个男人幽会,情急之下错穿了衣服,然后又装作无事人似的,大大方方地把穿错了的衣服穿回家来。

他会这样想的,他肯定会这样想的——假如他是装睡着的话。

在陶莉装作打哈欠时,席于川在想——

真是人心隔肚皮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和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就是做个女特务、女间谍都绰绰有余啊!

想当年,我两次出轨,全都向她坦白了,连开什么房,睡什么床,用什么牌子的卫生纸等等细节,她都问得一清二楚,像审问犯人似的审问我。我真傻,我真幼稚,我真天真,我真糊涂,我当时全都告诉她了,是顺从?是炫耀?她听后妒火烧心,先是满面通红,转眼间就变得像一张翻也翻不过去的白纸,不见一点血丝。最后,我不得不向她写了悔过书,自己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至今,那让我抬不起头来的悔过书还在她的手里,像紧箍咒一般时常让我心惊胆战。

本想从此夹着尾巴,安安稳稳过平平常常的日子,她倒好,竟瞒天过海,把一件男式的夹克衫大大方方地穿回家里。

大诗人里尔克说过——“那夜间幽会、结合在狂欢中的爱人们,是在作一种严肃的工作,聚集起无数温存,为任何一个将来后起的诗人的诗歌预备下深厚的力量,去说那难于言说的欢乐。”以前,我总以为里尔克的这句话是为我说的,现在想来,也是为她说的,说是为她说的更为合适!

探头向屋内窥视的月亮累了,它收回目光,像不堪重负似的向天边落去了。院子里的那棵泡桐唤来了一阵轻风,风过后,泡桐花争先恐后地辞枝落地,落得满院里都是密密的叹息。

屋内,暗黄色的床头灯依旧亮着,早睡的席于川没有关灯,晚睡的陶莉也没有关,仿佛灯一关,就露出什么破绽似的。一整夜都不关灯,对他们来说已习以为常了。

陶莉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她恨自己不争气,说不再看的,怎么又看了?怎么一睁眼就看到了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难道这屋里什么都不存在,只有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此时此刻,在陶莉眼里,这屋里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真的就只有这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了。陶莉狠狠地瞪了一眼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仿佛在说:“都是你惹的祸,害得我到现在都无法入睡!”其实,不就是一件男式夹克衫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出轨,又能怎样?虽然我说过太阳出轨我都不会出轨,地球出轨我都不会出轨,但说归说,做归做,此一时,彼一时了。

想当初,他还对我山盟海誓呢!说什么我是她的第一个,也是他的最后一个,结果呢,竟连连跑来两个加塞的。至今,我还保存那两个女人的照片呢!唉,那两个小狐狸精,和他咬破指头写的血书都还锁在我的抽屉里呢!

他能出轨,我就不能吗?毛主席早就说过,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也一样能办到。

我出轨了吗?没有。我想出轨了吗?也没有。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错了吗?我这么想,仿佛自己真想出轨了,或是已经出轨了似的。干嘛去想出轨呢,想都不该想!还想出轨呢,一件男式的夹克衫就把自己折磨得整夜不能入睡,还想出轨呢!笑话!就这出息!

窗外,又一朵泡桐花落地了,陶莉听到了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不知是泡桐花的,还是她自己的。

席于川从床上爬起来,从衣服架上拿下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就像在商场买衣服,在试衣间试衣服一样,左看右看,都是再合身不过的了。他提了提领口,又拉了拉衣角,发现这件夹克衫的弹性极好,可伸可缩,可肥可瘦,怕是谁穿了都合身。

上班时,他又把这件夹克衫从身上脱下来,给科长穿上。“试一试嘛,试一试嘛,科长,我看这件夹克衫你穿也许更合身,如果合身,也去买一件!”让席于川想不到的是,科长穿上这件夹克衫真的很合身,比他自己穿着还要合身!席于川拉了拉袖子,袖子一下子就被拉长了,科长拉了拉衣角,整个夹克衫就被拉大了两个尺码。“不行!不行!太大啦!”科长边说边把米黄色的夹克衫脱了下来,又穿上了原来的草绿色的夹克衫。

席于川又找了一个借口,把米黄色的夹克衫给王伟穿上,让他想不到的是,王伟穿上这件夹克衫也很合身。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王伟不适合穿这件夹克衫,有点小,有点瘦,有点拘束,还没等席于川把袖子拉长,王伟就把夹克衫脱下了。

席于川又把这件夹克衫给邵海穿上,乍一看,邵海穿上这件夹克衫再合身不过的了,仿佛是特意为他量身定做似的,但禁不住看,再一看就觉得不合身了,怎么看怎么别扭,仿佛是从地摊上随手捡起的一件旧衣服,穿到身上连人都跟着掉价。

席于川像疯了似地把夹克衫拿到大街上,给这个男人穿,给那个男人试。有一个男人把这件夹克衫穿上就走,还说这件夹克衫本来就是他的。席于川跟后就喊,喊声又高又急,一声就把自己给喊醒了。

席于川满身汗水地睁开眼睛,在暗黄色的灯光下,他看到这件米黄色的夹克衫依旧挂在床前的衣服架上,像铁打似的一动不动。

“嘀当——嘀当——嘀当——”

天一亮,门铃就响了。但席于川和陶莉都没有去开门,他们仍躺在床上死睡。

“开门!开门!”潘华大声地喊道。

一听到是潘华的声音,陶莉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什么事?”

“什么事!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陶莉满脸困惑,但一看到潘华身上穿的是自己的米色的褂子,就已明白八九分了。

“你昨晚穿错衣服啦!你穿了我的,我穿了你的,你还不知道?”

“我错穿了你的衣服?”

“不是我的,是我老公的夹克衫!”

“你老公的夹克衫?”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昨晚是穿我老公的夹克衫去打牌的。打完了第一局,我俩不是一同去了卫生间吗?从卫生间出来,我俩不是换了座位吗?后来,你就把椅背上的夹克衫往身上一披,给披走啦,不信,你看你昨晚披回家的是不是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

陶莉来到卧室,吃惊似的大喊:“天啊!我昨晚真的穿回了一件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

这时,席于川已经起床了。他看了一眼米黄色的男式夹克衫,像什么都没看见似地随口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至于这么吃惊吗?”

“没有给你们带来什么误会吧?”潘华笑着问。

“哈哈哈,有啥好误会的,我压根儿就没有看到这件夹克衫!”席于川笑着说。

“哈哈哈,要不是你来说,我还不知道我穿错了衣服呢!”陶莉也笑着说。

潘华把穿错了的衣服换了过来,又穿上老公的夹克衫,一脸坏笑地走出了陶莉的家门。

望着潘华远去的背影,席于川抬手揉了揉似乎惺忪的眼睛,没话找话地说:“昨晚的月亮很好,我一恍就睡熟了。我这觉睡得,都不知道你啥时回来的。”

陶莉也卸了多大担子似的回道:“昨晚的泡桐花也很美,像开在月亮上似的,我这梦里都是月亮花,没大睡得好。”

“嗯,月亮花,美得很!”席于川应和着。

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泡桐花都好好地开在月亮上。天亮了,月亮又藏了起来。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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