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楚桥
女人悄无声息地站到对面的栏杆上。最初看到那女人的是仲生。他用手捅了一下我的腰,然后用嘴示意我看对面楼顶。这时我才留意到对面的楼顶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女人。那女人长得当真是白,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瓷白的女人。她上身只穿着一件既短又有相当透明度的白背心,因为没戴胸罩,背心里面的山山水水若隐若现,应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一律瘦下去。胸前和背后都露出一大片白得让人晕眩的肉体,因为离得不远,我看得有些蠢蠢欲动。
“真白。”仲生说。
我白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么。
“真的很白呀。”仲生又说。
那女人本来是背对着我们,听到说话声,忽然扭过头来,冲我们一笑。白得放光的脸如梦境一般难以把握。仲生站起身来,冲那女人一边招手一边说:“妹子,你过来呀,你过来呀。”那女人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迟缓的动作有点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抬起右脚轻轻跨过栏杆,另一只脚放在墙里,双手举起作飞翔状。女人的这个样子,和电影《泰坦尼克号》里某个镜头相类似,仿佛就要往下跳了。
仲生说:“妹子,你别站在那里了,那里危险,你过来呀,你过我这边来。”
女人的动作就定格在那里。久久不动。任仲生怎么呼唤也不理睬,只当是耳边吹过的风,她甚至连头也不回,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警察的到来。
“她要跳楼吗?”我看着楼下蚂蚁一样来回爬动的警察问仲生。仲生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仲生说得斩钉截铁。我问为什么。仲生说:“她这么白,为什么要跳楼呢?”
“你的意思是长得黑的人就该跳楼了?”我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没错呀,你老人家长得这么黑都没跳楼,她都长得那么白了有什么理由去跳楼哟!”仲生的话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人要跳楼就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怎么会分黑白的呢?可是在仲生的歪理里往往就是这样,长得白就是他的理由。
“是不是我跳楼了,你小子很高兴?”我故意跟仲生找碴子。
“要跳楼嘛,我可没想过要拦你。”仲生连眼眉毛都没动一下说。
“那我也跳给你看。”我一边说一边走到栏杆边。在离女人不到两米的距离停了下来,我不敢像女人那样把一条腿伸到外面去,我只是探头往下望了一眼,觉得有些头晕,就忙缩了回来。
我其实是想走近去居高临下地看看那女人,想看看她白背心里起起伏伏的风景罢了。不过那女人似乎并不在意别人来看她,她的姿势仍旧摆在那里。摆成了一尊白生生的陶瓷,她虚望着远方,时间仿佛已经停顿了。
警察上到楼顶时,仲生正准备跳过对面的楼房,他的一条腿刚跨过栏杆就被警察喝住了。三个警察带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一个稍胖的警察喝住了仲生,走过来仰着头向仲生问话。另两个警察跟在那老头身后,准备好随时对女人施以援手。
我站在仲生的身后,听到那警察问仲生:“你们认识她吗?”仲生摇了摇头说。
“那么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胖警察的声音开始变得严厉起来了。
“我们找不到地方睡觉,在这里暂住一晚。”仲生说。
“找不到睡觉的地方?”胖警察似乎是个新兵,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他皱了皱眉头又问,“那么多的旅馆你们不住,偏偏要住到这里来,还说找不到睡觉的地方?老实交待,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仲生想了一会,还没有回答,我忽然听到对面那戴眼镜的老头大声说:“姑娘,你说什么?你是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才到这里来?请问有这个必要吗?”
胖警察似乎也听到那边的问话,他很有风度地问仲生是不是也和那女人一样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才到这里来。此时的仲生似乎有些羞涩,他低声说了一句:“我没有她那么有想法,我们是没有钱住旅馆才到这里来的。”胖警察没听到,叫他大声一点,仲生于是吼了一嗓子:“老子要是有钱不会住五星级宾馆却跑到这里来给蚊子咬呀,你脑子有病啊!问这样弱智的问题。”
仲生的话无疑是惹火烧身。那女人被警察救到安全地带之后,胖警察也把我们一起带回了派出所。事实上,我们一点儿也不怕胖警察把我们带到派出所,我们原以为到了派出所,今晚的住宿问题就解决了。不想在派出所的容留室,胖警察只是让我们看了一个小时的安全录像之后,就把我们放了出来。
我和仲生站在派出所的门口,一时无计可施。虽然我们的行李还留在烂尾楼,但今晚回那里住已经不可能了。胖警察把我们带下楼来已经惊动了看楼的老头,他不可能再让我们有机会上去了。仲生越想越气,掏出家伙冲着派出所的大门滔滔不绝地撒了一大泡尿。撒完尿,还不见有人出来把我们抓进去,仲生对此颇为不解:“当真是怪事哩,没人理我们啊。我在他们的大门口撒尿了呀!”我说:“天黑了,值班的人没看见呢,你再屙。”仲生说:“我没尿了。”我说:“这么快就没有了?没出息。”仲生说:“我刚才不是撒了嘛,你有出息你弄一泡给我看看?”我说:“我又不是猪狗。”
仲生忽然就哑了。
派出所门前的路灯亮了起来。仲生的眼也跟着亮了起来。我随着仲生望过去,却见那女人正从派出所里走出来,一直走到路灯下,走到仲生的跟前来。仲生又开始说起傻话来:“真白呀。妹子,你真白呀。”那女人似笑非笑地对着仲生说:“还有更白的地方,想看么?”仲生说:“想。”那女人说:“想就跟我来。”女人说完掉头就走,仲生当真着了蛊一般跟着她走。我连连叫了几声,仲生都不理睬,只好暂且也跟着走。
那女人并不回头,只顾低着头走路。仲生跟在她的身后,像一头被人家牵了鼻子的牛,也只是低着头走路。都市的繁华我们无暇顾及,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也在牵着我和他们一路前行。
此处的道路有些复杂,那女人左拐右转,搞得我们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最后女人好不容易在一栋高档住宅楼前停了下来。仲生回过头来。冲我挤眉弄眼起来,但他高兴得太早了,女人并没有带我们上去的意思。她回头冲我们一笑说:“等我。拿点东西。”说完,径自上楼去了。我和仲生站在楼下等了十几分钟,我对仲生说:“你还想过儿童节啊。”仲生摇摇头坚定地说:“不。我要等她!”很难理解此刻的仲生怎么会如此固执,我认识他以来,只知道他是个随和的1人。现在看来,仲生的确已经被女人迷住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呢。我想一走了之,又怕仲生说我不够朋友。只好陪着他在楼下苦等。
叉等了十几分钟,还是不见女人下来,倒是等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员。保安员一来就要查我们的身份证。查完了身份证,又问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仲生说是等人。保安员问等谁。仲生一下子答不上来。正支吾间,忽见那女人出现在楼梯口。仲生抬手指了指那女人对保安说:“我等的人来了。”保安回头见是那女人,忽然啪的一声双脚并拢,立正,然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女人手上什么也没拿,她只是换了一件紧身的牛仔裤,身体上的线条更加别致,亦更性感动人。她不看保安,也不看我们,只是说走吧。于是,我和仲生紧跟着她走出来。
女人领着我们坐了一阵子公汽。然后又换坐地铁。我和仲生都是第一次坐地铁,既新奇又紧张,可
惜只坐了十几分钟,女人就领我们出了地铁站。仲生问女人到底要去那里。女人停了下来,呆了呆说:“想来就来。不想来就走人。”仲生望了望我,意思是还要不要跟着她走。我恶作剧地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喽。有什么大不了的。”仲生说:“我还怕她卖了我不成,走啊。”
于是我和仲生跟着那女人广,一路穿街走巷,路终于越走越偏僻。热闹似乎离我们远了。天色也越来越暗,路上的行人已是越来越少了。前面是一个小公园。这个时候公园里基本上已没有人来了。公园里仅有的几盏路灯,在高大且茂密的树木遮掩之下显得一片昏暗。那女人带着仲生故意朝着公园里最暗的地方走。这时,仲生忽然回头朝我招了招手说:“兄弟,睡觉的地方有了。”我明白仲生是想在这个公园里挨上一宿。除此也别无它法了。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吃饭的钱是绝对不敢乱花的,比如睡觉我们宁可在公园里随便地挨上一晚,也不会花上十块钱去住一晚十元店。
女人把仲生领到一片低矮的小树林前停了下来。远远的。我听到女人说:“就这里吧,地下都是软绵绵的草地。舒服得很。”仲生又回过头来朝我挥了挥手,说:“兄弟,就这里了。”看来仲生是想在这草地上和女人做那事儿。为了避免看到这种倒霉的事,我到公园的另一边找了一张石凳,用手抹了抹便和身躺了下来。
公园里静得有点怕人,红红的月亮从树丛里颤抖抖地升起来了。微风吹过,四下里仿佛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臭气味。我躺在石凳上仰望着星空。想一些漫无边际的往事。
记得去年六月,我还在一个叫淡水的地方上班。老板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他在远离城区的一条小溪边搞了一个生猪私宰场。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生猪放血然后褪毛。放血的工具是一把瘦长瘦长的尖刀。老板规定我每天给生猪放血之前一定要把尖刀磨锋利。每天傍晚我打扫完屠宰场的卫生之后就坐在小溪边的石块上就着溪水磨刀。夕阳恰好落到水库的大坝顶,把水库里的水染成屠宰场里的颜色,那是一种暗红的色彩,带着浓厚血腥味的色彩。
磨好刀之后,老板的女儿小叶就来喊我回去吃晚饭。小叶比我小一岁,在老家上完初中后就来屠宰场帮忙,十年间从来没离开过屠宰场。她的工作主要是买菜煮饭。除了我和老板,另一个男人是个司机,是老板的姐夫,五十出头的样子,负责开车把猪肉送到很远的工厂。
刚来时,我受不了屠宰场里的气味,整天一到吃饭就打嗝。后来小叶想到了一个法子,她瞒着我到屠宰场弄回一小撮生猪毛。又瞒着我把它烧成灰,然后叫我冲开水喝了。没想到她的这个法子居然很管用,我从此吃饭时就不再打嗝了。她后来小心翼翼地告诉我,她刚来屠宰场时,也和我一样天天不停地打嗝,试过很多法子,也吃过很多的药,就是好不了。最后还是猪毛烧灰冲水喝了才没事。小叶告诉我这些事情时,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我,那神情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正等着挨大人的一顿臭骂。一老实说,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小叶。爱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醉神迷了。
不过,这注定是一场只开花不会结果的爱情。很快,老板就发现了我和小叶之间的秘密。在一次我和小叶一起偷跑去水库里冲凉回来之后,他和司机二话没说拿条绳子就将我倒吊到屠宰场,并扬言要放我的血。如果不是小叶在半夜里偷偷将我放下来。我还真的不知道会不会像生猪那样被人家放血。我带上小叶塞给我的五百块钱连夜逃离了淡水,在几个城市之间荡游,不停地找工作,间或打打零工聊以度日。
离开屠宰场已一年有余了,现在回想起在屠宰场里与小叶那一场没有风花雪月的爱情,那种感觉就像害了一场病,这场病留给我的后遗症就是每当一想起在溪边磨刀的日子,屠宰场里的恶臭便潮水般向我涌过来,脑海里除了那些生猪临死前无助的眼神之外,就是无边无际且惨烈无比的号叫之声
此时,月亮已经老高了,月光透过树叶照到我的脸上来,感觉一片清凉。远处有汽车的喇叭声尖锐地划破夜空,显得更为沉静。我正沉入对往事的追怀之中,忽然间听到树林那边的仲生大叫了一声,我急忙跑过去,见仲生躺在草地上双手捂着下体呻吟,那女人却不见了。我忙问仲生怎么了。仲生回答说:“痛死我啦,兄弟。”借着月亮的微光,隐隐可见仲生的裤子已褪了一半。露出一半白屁股。我心下狐疑:仲生不是把那女人干了么?难道没得手?我问仲生:“你没事吧?”大概疼痛稍减,仲生长吐出一口气说:“她咬我了。”
。
“咬你?”我表示不解。
“是的。她咬了我一口。”仲生说。
“你是唐僧?她要咬你?!”我说。
“她真的咬了我。不信你看看。”仲生一边说一边将裤子全褪了下来。月光被树木遮住了。太暗,我看不清楚。我掏出打火机在仲生的下身照了照,果然见仲生的生殖器肿得像条蕃薯。看样了真是给咬了。
“呵呵,可能是她饿了,没看清楚,把你的东西当成了香蕉啦。”我笑了起来。
仲生对我的奚落似乎并不介意,站起来穿好裤子,然后又躺到草地上,长时间仰望着天空,一言不发。我坐到他的身边,试探着问了他一句:“兄弟,你和她那么长时间,难道真的没干成么?”
“干了。”仲生说。
“干了她还要咬你?鬼才相信!”我说。
仲生侧过头来看看我,叹了口气说:“你不懂。”
“那骚货既然让你干了,还要咬你?我真的不懂了。”我说。
“她有名字,她叫月梅。”仲生说。那声音让我听起来有一股酸馊的气味。
“月梅她很好。”仲生又说,“你不懂她的好。”
“你让她一身的白皮肤迷住了。”我说。
“月梅真的很好。”仲生说,“别说咬一口,就算咬上一千口,我也毫无怨言。”
眼前的仲生让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此前三天,我和他相识在烂尾楼。当时我和仲生都急于找到一处栖身之所。结果当晚我们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烂尾楼,后来我们一同结伴找工作,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就在这短短的三天时间,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总的感觉仲生是一个性情爽快的人。
但是现在的仲生让我感到陌生。从见到月梅开始到现在,也就短短几个小时罢了。几个小时里,仲生真正和月梅呆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是在公园里的两个小时。我无法猜测在公园里的两个多小时内月梅对仲生都说了些什么,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仲生和月梅在公园的草地上一定是做过了。
“月梅真的很好。”仲生又说。
“她好在那里?”我反问他,。
“她的好你不懂。只有我懂。”仲生说。
“是她让你尝到了性爱的快乐,所以你说她好?”我问。
“不止这些。”仲生说,“远远不止这些。”
“别卖关子了。”我说。
“我,我,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好。”仲生说。
“要是月梅真的把你那东西当成香蕉吃了,我看你还说不说她好!”我又笑了起来。
“就算她把我整个人都吃了,我也愿意。”仲生望着遥远的星际,幽幽地说。看来,仲生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可是她还是走了,是不是?”我说。
“嗯。”仲生说。
“她还会回来吗?”我问。
“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仲生颇为伤感地说。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问。
“睡觉呗,还能怎么样呢。”仲生说完倒头就睡。离天亮还早,看样子也只能睡觉了。我们背靠背躺在草地上,谁也不说话。夜静得彼此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
后半夜时,我们被一阵急奔而过的脚步声惊醒过来。树林的另一边,人影幢幢,几束手电光,探照灯一样照来照去,粗暴的喝骂声不断地传过来。我和仲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惊疑不定,忽然一束光亮照到了我们的身上来,跟着就听到有人大叫:“这里还有两个!”
面对治安员的横蛮无理,我和仲生赶紧闭上了嘴。我们十分清楚,这回是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只好再一次乖乖地坐他们的车回派出所,想不到的是,我们又回到了先前那个派出所。
令我们十分爽快的是,在派出所的容留室,我们终于安全且无风无雨地度过了这一晚。
第二天,八点钟左右,先前曾经把我们带回派出所看过安全录像的胖警察,见到我俩居然还在容留室,他十分惊讶,问明情况之后,他给我和仲生各倒了一杯水。喝过水,胖警察一直把我们送到派出所的大门口,望着胖警察转身而去的背影,仲生说:“看在他给我们一杯水的份上,我这泡尿就不在这里撒了。”我说:“大白天的,谅你也不敢了。”仲生横了我一眼,说:“不敢?”我冷笑了一声,只见仲生咬了咬牙,忽然掉头向派出所的大门走去。我一时间搞不懂仲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在大门外等他。
仲生进去不久就出来了。出现在我面前的仲生居然拿回一袋馒头,外加两杯豆浆。仲生把馒头一下递到我的面前颇为得意地对我说:“吃吧,你竟说我不敢?我还有什么不敢的?等我吃饱了,再好好地撒上它一泡尿也不迟么!”
‘仲生虽然这样说,但最终没有付之行动,大概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不好意思再在人家的门口撒野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现在要急于找厂,我们不能再老是睡烂尾楼或者公园了,得尽快找到一个安身之所。
吃过馒头之后,仲生建议到就近的第三工业区去碰碰运气,我自然不会反对,因为我也清楚,不可能走更远的地方了,错过了早上招工的黄金时间,去了也白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点出人意料。我想这事自然怪不得招工的人事小姐。工厂有工厂的规矩么。不过,人事小姐的一句说话便让仲生在工厂的门口空等了一场。
事实上,我们在工厂门口足足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轮到仲生时,人事小姐看了他的简历,连问也懒得问仲生就说:“今天不招湖南籍的员工了,请回吧。”结果仲生在最后关头给刷了下来。我则因为是来自广东,被荣幸地录用了。交了身份证后,人事小姐要求我明天来上班。仲生排了这么长时间的队,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个结果,他没有问人事小姐为什么不招湖南籍的员工,他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人家的脸看了好一会,然后就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一起走出了工厂的大门。在工厂的大门口,仲生站了片刻,突然又拉开裤子的拉链,准备又冲着人家的大门来一泡尿。我盯着仲生的脸说:“狗!”听到我说他,仲生的脸立刻就红了,迅速拉好拉链,掉头就走。
我跟在仲生的后头走了一段路,听到仲生边走边说:“我尿急了,兄弟,我是真的尿急了。我不行了,我要找个地方撒尿才行啦。”我说:“这里是工业区,要找个公厕可不容易呀。”仲生突然停了下来四周围看了看说:“狗也要撤尿呀。”
“你的办法不是挺多的嘛,派出所的馒头你都有办法取得到,难道连一个撒尿的地方都找不到么?”我说。
“那当然。”仲生在这一刻又恢复了自信,“你看吧,我这尿一定要撒得体体面面的。还有,以后不准叫我狗了。”
我笑了笑说:“有时候狗比人懂事呢。”仲生挖了我一眼,不再理会我,转身就走。
十几分钟之后,仲生大摇大摆地走进一个快餐店,果然如他所愿。快餐店的女老板热情地把他带到卫生间,让他相当有体面地撒了一泡尿。我站在快餐店的门口,见仲生一脸得意地从快餐店里的卫生间出来,一边走一边拉上他的裤链。仲生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快餐里的老板拦了下来。老板仍然很热情地招呼仲生坐下来吃饭。仲生原以为几句话就可以打发了老板,没想到对方比他更难缠。弄到最后仲生不得不撕破了脸皮说:
“你想怎样?”
“吃了饭再走也不迟。”老板说。
“我要是不吃呢?”仲生说,声音有些发抖。
“你不吃饭跑我这里来上什么厕所呢?我这里又不是公厕,你难道不知道吗?”老板的语气一变,有点来者不善的味道。
“我只是借用一下,对你们并没有什么损失是不是?”仲生的口气软了下来。
“没有损失?我这店子不用租金?冲厕所不用水?水费你帮我给吗?”女老板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要收费吗?好吧,我给你。”仲生实在是拗不过了,只好掏出一块钱来递给对方。不料女老板并没有接他的钱,只是冷笑一声说:“一块钱就想打发我呀?拿块镜子自己照一下,你以为你是谁?”
见此情景,我赶忙进来打圆场。可是老板并不吃我这一套,她的宗旨很明显,店里的卫生间只是为了方便顾客。言下之意当然还是希望我们能成为她的顾客了。可是吃饭的时间还没有到,我和仲生心里清楚,在这种地方吃饭肯定是不划算的。正相持不下,忽然听到外面马路起哄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女老板警觉地望了我们一眼,然后走了出去。我和仲生也跟着走出店来。远远的,只见一女子光着雪白的身子,在马路上旁若无人地走过来,马路上的汽车堵起了长龙,喇叭声此起彼伏。
“月梅!”
仲生大叫了一声。我定眼一看,果然就是月梅,难怪那么白!我回头看了一眼仲生、只见他迅速脱下上衣,追了过去。但月梅并不领情,见仲生朝她走近,突然拔腿就跑了起来。仲生只好也跟着她一路跑。两人一前一后直往国道的方向跑,引得爱看热闹的人也一窝蜂地涌过去。我只好也跟着跑过去,身后听到老板骂了句:“他妈的,碰上了俩傻×,真倒霉!”
初秋的阳光仍然猛烈,我追着他们跑了一段路便汗流浃背起来,累得差不多走不动了。我叫了一声仲生,但仲生并不回答,只顾紧跟着月梅跑。两人快跑到国道时,月梅拐上了人行天桥。上了桥,月梅就停了下来。后面跟来看热闹的人也停了下来,大家都在桥下看热闹。我跑上桥去,才跑到一半,就听到仲生喝了一声:“兄弟,先别过来。”只见月梅的一条腿又已经跨出了栏杆,我只好停在天桥的阶梯中间,随机应变。
“你跟着我干什么?”月梅回过头来对仲生说,那样子看起来没有一点疯颠的迹象,语气冷静得让人难以相信。仲生不敢看她,低着头说:“你先穿上衣服好吗?”语气里竟有乞求的意味。
“穿你的衣服?”月梅冷笑了一声说。
“暂时先穿我的,好吗?”仲生仍然低着头说。
“你身上有一股臭味我受不了。”月梅说,“你多少天没冲凉了?”
仲生忽然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月梅,又迅速低下头去说:“我找不到冲凉的地方。”
“借口。”月梅说。
“我是真的找不到冲凉的地方。”仲生说。
“你为什么要说谎?”月梅再也不看仲生。
“我没有说谎。”仲生急了起来,随后用手指了指我又说:“要不你问我兄弟,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先穿上衣服再说,好吗?”
“我白吗?”
“白。”
“我穿上衣服你就看不到了呀。”
“不。你先穿衣服。”
“我的腰好看吗?”
“好看。”
“我的奶子好看吗?”
“好看。”
“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你爱我吗?”
“爱。”
“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冲凉?”
“我找不到冲凉的地方呀。”
“借口。”
桥下人声鼎沸。我回头看了看,原来是警察来了。两个警察一前一后直往桥上冲。他们经过我身边时,一个警察朝我挥了挥手,叫我下去。我还没有动,就听得月梅对仲生说:“我真的是受不了你身上的味道,你就别跟着我了。这世界没一个干净的地方,现在又来了两个臭警察,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月梅说完头也不回就跳了下去,仲生锐叫了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
人行天桥其实并不高,但月梅还是死了。她是落地时被呼啸而过的车撞死的。仲生幸运一点,没有被车撞到,但是他一条腿断了。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月梅呢,我的月梅呢?”我说她死了。仲生默了半晌,突然说:“月梅是我害死的。”我颇有些意外,不过我即刻就明白了仲生的心思。我说:“兄弟呀,她是个精神病,你也精神病啦?”
“不。她很好。她很好。很好。”
“再好也死了。别再多想啦,好好养伤,我们还得找厂呢。”
“死了也好。要不,太阳会晒痛她晒黑她的。”
我一时无话可说。
仲生沉默良久,突然说:“兄弟,帮我找个冲凉的地方,我要冲凉。”我心里一惊,抬头,见仲生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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