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日子

时间:2022-02-19 08:38:31 

苏子涵

我是和杏花坐在门前闲聊时,看见马蔺朝这边走过来的。开了春,村里的男人都像鸟一样从巢里飞走了,飞到南方去打工,马蔺是少数几个没有飞走的鸟之一,他家开着榨油的油坊,地里的油菜还在开花,金黄的花朵上一天到晚盘旋着蜜蜂,这时节是马蔺最悠闲的一段日子。他从后街上转过来,晃着空荡荡的裤腿站在村街上,街道上的女人们这里一群那里一堆,他挺用心地把目光在狭长的街道上放远,像检视田野上一簇簇盛开的花朵。末了,他晃着裤腿朝这边走过来,他喜欢走到我家门前坐在大门右侧的门墩上听我和杏花说话他听人说话时把自己搞得很舒坦,胳膊交叉着抱在肩膀上,脸上笑眯眯的,脑袋在胳膊上耷拉着。过一会儿,他会抽一下鼻子,鼻孔像两只自由收缩的喇叭花,仿佛我们的话里有什么好闻的气味需要他这样一下又一下地吸收进去。

不久前我哥从娘家给我牵来一条狗,是条大黄狗,我哥的意思是,我男人李保林走了,这条叫阿黄的狗可以给我做个伴儿。阿黄是条很温顺的狗,时常摇着尾巴在我的脚面上舔来舔去,可它的温顺是狭隘而有选择的,不是对所有人都会如此。有那么几天,马蔺就被它弄得很狼狈,它一看见他就扑过去咬他,额头上的毛发怒冲冲地立着,汪汪一阵,嘴里吐出又红又长的舌头,怪吓人的。

马蔺说,你看你看,我又没偷你家什么东西,干啥它老要咬我?

杏花一旁咯咯笑着说,你现在是没偷,可狗是有灵性的,知道你心里想偷了。

马蔺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想吓唬一下阿黄。阿黄发现后立刻扑过去。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搭在他的肩膀上。马蔺吓坏了,走不敢走,跑不敢跑,只得让阿黄在他头发上脖子上嗅了个够,最后才头一缩从他肩膀上溜下来。我怒气冲冲。起身把阿黄关在了大门里。村上本来就见不着几个男人,不能让它把马蔺再给吓跑了。可打那天后,马蔺就不敢来我家的门墩上坐了,他总是悄没声息地过来,脸上挂着讪讪的笑,然后蹲在杏花旁边。

时值暮春,阳光罩在街道的椿树上,把树冠点染成一把漂亮的大伞。伞下经常坐着村里的七婆和十三爷,这是两个同样年迈的老人,天气晴好时,他们踩着细碎的阳光从各自家里出来,坐在树下拉闲话。十三爷说,下广东!他的话吓了七婆一跳,我们也都吃了一惊。他儿子开春后也去广东了,把儿媳媛媛丢在家里。他又说,想挣钱就得下广东!钱有个屁用!七婆说。七婆的儿子是带着媳妇一起走的,因此她又说,钱能吃?能喝?我看顶个屁用!十三爷皱了皱眉,露出很费解的样子说,做不动你不会雇个人做?西头劳劳他妈、社会他爸都是有名的厨子,你不会雇他们一起伺候你?七婆点着头说,噢噢,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两个人几年前就死了。十三爷这边仍说个不停,他说,我有一年给生产队买牛回来,一进村就吃了劳劳他妈擀的鸡蛋面,接着社会他爸又端上了红烧肘子、藕肉丸子……

十三爷沉浸在对两个亡人厨艺的回忆里,惹得我们在一旁哈哈大笑。

杏花的男人也走了,她和我一样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的寂寞以及坐在大街上的无望等待。她笑得全身乱颤,仿佛为即将到来的黑夜打了一针强心剂。

马蔺笑起来很夸张,手舞足蹈的,边笑边用手去拍打杏花的肩。杏花一点也不生气,大方地让他在肩膀上拍着。等他拍完了。杏花也止住了笑声,杏花说,马蔺,过些天把我家的麦场给拾掇了吧,麦子快要上场了。

树上的叶子从浅黄变成深绿,村口池塘里的水也浑浊起来。从村街上望过去,田野上的麦子一天天变黄。杏花是街道上最聪明的女人,知了还没有在椿树上鼓噪,她就把夏天干活的帮手找好了。

收获的季节按说该让人兴奋,可我却丝毫兴奋不起来。麦场里的事我一点都不懂。去年我男人李保林还没外出打工,去年的夏天对我来说,只是在光场的碌碡前撒几把草木灰,然后再给地里送几壶水那么简单。现在李保林走了,我六神无主,不知道地里的麦子怎样才能变成麦粒流入我家的粮仓。

我羡慕杏花,她算没在街上白坐。我也想找帮手,可我要找的人既要帮我干活,又不能高兴起来拍打我的肩。我男人是个小心眼儿,他在外辛苦打工,我总不能为这些事再叫他操心吧?最好的办法是像十三爷说的那样,掏钱雇个人。我放电影一样把村里不多的几个男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还是决定去找马蔺。

乡里乡亲的,只要你有句话就行了,我不会要你家钱的。马蔺是坐在自己的四轮拖拉机上说这话的,他光完自家麦场又光杏花家的。拖拉机停在杏花家场头。

我说,我不管你要不要,李保林在外面是挣钱的,我一定会给你钱。

整个夏天的农活都是马蔺帮我干的,拉麦,碾麦,包括在傍晚的风中扬场。马蔺不但干活是一把好手,对付我家的阿黄也很会动脑子,他每次来我家,不是口袋里塞根火腿肠就是手里拿根在路上拣到的骨头,阿黄得到了实惠,经常躲到角落里享用,再也不冲他“汪汪”了。

我承认自己不是个有心计的人。但在马蔺身上我还是用上心了。我把他帮忙做的每一件事都记在本子上,又一项一项地计算成钱。我发现杏花好几次在麦场上、街道上对我挤眉弄眼,好像我也被马蔺占了便宜似的。我没有,因此心里很坦然,觉得杏花的样子非常可笑。

夏天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遇上一件烦恼事儿。我和马蔺一起在夜晚的风中扬场,马蔺高高地扬起木锨,我轻柔地在他一侧落下扫帚。蟋蚌在草丛中欢快地鸣唱,凉爽的夜风中,我神情恍惚起来,觉得我正和我男人李保林在麦场上。我给他热烘烘的额头擦汗,他接着又用热烘烘的手给我抹了几下额头,我们这样来来回回擦了几次,直到彼此的汗水在夜风中吹干。扬完场回到家躺在空旷的床上,我再也睡不着了。绝迹了多年的老鼠从那个夜晚泛滥起来,搅扰得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我有些不好意思见马蔺,怕他笑话我的轻薄。因为扬过的麦子要立即晾晒,他一大早仍旧来了。奇怪的是他前脚踏进大门,老鼠就顷刻间销声匿迹。

我不安地到对面杏花家问杏花,问她家是不是也有老鼠了。杏花说没有,并且说得很干脆,说完诧异地看了我两眼,好像我的问话很唐突,或者说有点居心叵测。我又问傍晚坐在槐树下的七婆,七婆说,好端端的家里怎会有那种东西?

一个人在家的夜晚,老鼠异常猖獗,放肆地在角落里交媾。月朗星稀的夜晚似乎更让这些小家伙们放纵兴奋,它们在月光下排起长队,来到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长时间对着天空歌唱,那些发自牙缝的尖利的吱吱声,飞过院墙,响彻田野,把田野上麦茬的间隙里游走的蛇也招引过来了,蛇群在后院的围墙上打洞,哼哧声一直能持续到拂晓。

我盼着夏天早点结束,我认定那些老鼠是马蔺带来的,他家不是开油坊吗,而老鼠最爱偷油,不是他带来的又能是谁呢?

麦场里的麦子终于晾晒完了。马蔺用拖拉机把麦子给我回家的那天,我把李保林寄回来的钱拿出一沓塞到他手里。我是思想再三才这么做的,他有他的家,有他的女人,不能让他为我白忙活一个夏天。

我说。马蔺,这是给你的丁二钱。

他愣了一下,脸立刻红到了脖子上,说。我不是为你家的钱!说完就往门外走,到门口又甩了一句话,如果拿钱雇人,你以后雇别人好了。

马蔺就那样走了,走得理直气壮,给我心里平白留下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瘩。

许多天在村街上见不到马蔺。他并没有带走我家里的老鼠,一到夜晚它们更加肆无忌惮,从地上跳到床上,上床后又钻进我的被窝试图和我同床共枕。我无法可想,回娘家逮了一条大花猫回来。猫进家后压根儿不吃老鼠,反而轻狂地和它们在院子里戏耍起来,累了就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睡大觉。

我犹豫了好几天,最后去马蔺的油坊里找到马蔺,我说,马蔺,你能不能抽空帮我把家里的老鼠给灭了

马蔺正和他的女人在油坊里榨油,边上还有几个人,听了我的话他们都哧哧笑了。马蔺起初没听见我的话,他女人听见了。他女人说,马蔺又不是一只猫,怎么能给你家逮老鼠?她刚说完,话锋一转义说,逮老鼠也是要收工钱的!

当晚,马蔺带着一套冬天在野外捕兔子的工具来了,工具装在一个大帆布包里,一个电瓶和一堆电线。那天马蔺神情严肃,脸始终绷着。他把电线在地上扯成纵横交错的网,把两端接在电瓶上,然后蹲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等着老鼠砰的一声被电流击倒。这是一个需要熬夜的工作,他整整在槐树下待了两个夜晚,那两个晚上我睡得很安稳,始终在一片柔软的湖面上起伏着。风从脸上无声无息地拂过,我像酒醉人一样,毫无知觉地沉醉在自己梦中。大清早,马蔺喊上好几声才从门外把我叫醒,我看见他一晚打死的老鼠足足装了半蛇皮袋。

杏花在街道上看见我,歪着脸问我。你夜晚干什么了?怎么眼圈周围都是青的?我不晓得她这话的意思,当然我也不想告诉她,马蔺夜里在我家给我捉了两个晚上的老鼠。她显然什么都知道,眼睛迷成一条缝看我,后面是一双锐利而又诡异的目光。不管怎么说,让一个男人夜晚待在家里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在她的注视下脸上灼热,浑身针刺一样难受。我希望她把这些不要说给七婆,更不要说给其他人,但她后来还是说了。

家里的老鼠虽然暂时被消灭,可从此以后我的夜晚却变得更加不安。我总是能听见一些东西在黑夜的院子里出没,有时我从梦中惊醒,觉得门缝里爬满了眼睛,像蟑螂长长的触角,在我黑暗的床上做着精心的刺探。我气闷地一个人躺着,怀疑门外的阿黄是个聋子,院子里活动的不是老鼠,我能感觉到这一点。老鼠除了在月夜里歌唱,其余时间都是窸窸窣窣的。和蛇行是同一种声音。可眼下我的床稍有响动,外面马上脚步杂沓喘声粗重。听起来是一些宠然大物正走来走去。阿黄却不闻不问,照旧在房外呼呼大睡。我一夜最少起身三次坐在床上,贴在漆黑的窗户上,站在咚咚作响的门背后。我的神经经受不住那些连续不断的折磨,后来只好硬着头皮打开房门。开门声惊醒了睡眼惺忪的阿黄,它打个滚从地上跃起来。这时,黑暗里不是蹿出两只咩咩着的羊。就是一头哼哼着的猪。我费上好大的劲儿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把这些深夜来客从大门赶出去。

杏花和村里好多人一样,她站在我家门前和我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穿过大门,目光落在我家后院的一面墙上。她不是来和我说话的,是专门来查看那一面墙的。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候起后院的墙变成了一面筛子。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谁都能看出来。那些洞不仅能供老鼠、蛇和家畜出人,也能钻进来人。

马蔺从秋天明亮的阳光里钻出来。油坊里的活刚告一段落。他就拿着泥墙用的泥刀泥刷过来了。他在我家后院里和了一堆泥,把麦草铡碎拌在泥里,花了半天时间堵住了后墙上的若干个洞。他干活时显得很憋气,不停地咕噜着,好像暗中和谁较着劲儿。洞用泥巴糊完了,他又弄来一些带尖的玻璃渣嵌在后墙上,完了才洗了洗手,站在屋檐底下,他像我男人李保林那样插着手,吩咐我夜里把大门关紧。说完还不放心,又叮咛我关门后要用什么东西在门后顶着,最后才走了。

杏花回了一趟娘家,回来后在街道上看见马蔺,眼梢直往上挑,好像准备拿眼睛而不是嘴巴和马蔺说话。杏花说,马蔺,秋苗得浇三遍水,我以前不知道这些,这回我娘再三交代了。马蔺没有说话,扭了几下脖子说。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被樱桃家给雇佣了?

从那天起,杏花不再到我家门前来,也不再和我坐着一起说话。有几次她和我面对面站在街上。也没搭理我。

后来,一个女人站在她家门口骂街了,骂杏花的女人叫翠翠。是村里劳劳的女人。劳劳走乡串户收购废品,以前总能看见他骑着自行车从街上匆匆驶过,现在他不骑自行车了,手里拿着镢头和锨忙着给杏花家劳动。翠翠很奇怪地问,又不挣钱,你为啥一天到晚给她家干?她后来明白了,就开始站在杏花家门前骂。她骂人的花样很多,村里很多人都喜欢站在旁边听,她很少骂杏花,只是骂杏花的那张床,她说,劳劳爱上你的床,是不是你在床上绣着大红花?你的床……

翠翠骂杏花时,脸朝着杏花家,屁股正对着我家大门,她骂的每一句话都会从对面门上弹过来,然后砸在我头上。我因此很是忐忑不安,我想马蔺的女人会不会也有一天来骂我?如果她知道马蔺没有从我这里挣到一分钱,会来骂我吗?一想到这些。我便心惊肉跳惶惶不安。

我又一次把李保林寄回来的钱分出一沓,马蔺帮我收完包谷秆来到家里时,我把钱硬往他手里塞,他不接钱,只是接住我的手,他把我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摩挲着。他手心像攥了一把毛毛虫,搞得我浑身痒丝丝的。

你看看人家劳劳,再看看我……他说得挺委屈,一委屈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我在阳光下看着他那张油彩般的脸。那是一张很陌生的脸,我想起我男人李保林了,身上打了个激灵,立即把手从他手里挣脱。

有时我想,我大概真是亏待了马蔺。

秋天,马蔺给我家院子垒了两个高高的包谷塔,高得能剌破天空。我在厨房里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他以前很贪嘴,但现在却对案板上的东西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他的兴趣在我挂在铁丝上的衣服上,在我洗过头发的水里,在我家里随处可见的香皂和袜子上。稍一留意,就会发现他把那些东西抓过去在鼻子底下使劲嗅。一种疯狂的念头在他大脑里恣意生长,有时他大白天到我家,一进门就反身掩上大门。张开胳膊老鹰扑食一样把我撵得团团转。

我白天不敢再坐在街道上了,一些人的目光是带刺的,而另外一些人和我说话时不是用他们的嘴,而是用手。杏花现在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家里,我百无聊赖时,只好一人在大门内侧坐一会儿,看看街道上离我很近同时又离我很远的阳光。十三爷在秋天里光着膀子,坐在我家门墩上。他朝我亮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没来由地就会在我膝盖上拍一下,再拍一下,好像他的手是一根韧性良好的弹簧。

经常有人夜晚光临我家,游荡在我家的后院里。马蔺也加入到那些默认来客的行列,他敲不开我顶得紧绷绷的大门,就翻过自己嵌了玻璃渣的围墙,扑通一声掉到地上,然后整夜和阿黄蹲在厢房

门外的院子里。他黑夜里见了谁就和谁撕打,把阿黄训练成了他在夜晚巡逻的帮手,尽管这样,嵌着玻璃渣的后墙还是被人溜得精光。清早起来,我随处能看见黑夜留下的痕迹,这里一只鞋,那里一顶帽子,偶然还能见到半瓶没喝完的啤酒,一片撕掉的裤腿,几个明晃晃的纽扣。

马蔺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了,好像不是因为我,而是他受到了什么来历不明的羞辱。他中午帮我家麦田灌过一遍水,回来匆匆吃过我准备的午饭,随后便大模大样地进了厢房,揭开被子在我床上美美睡起觉来。

那天他刚心满意足地离开,收破烂的劳劳就来了。劳劳把两边绑着筐子的自行车靠在大门外,走进门对我说,冬灌也要三遍水!他说着话摘下肮脏的手套在我脸上先摸了一把,紧接甩掉外衣大踏步往后院厢房里走。我又喊又踢,他仍不肯停下脚步。恰巧马蔺这时又返回来,才连推带搡地把劳劳赶出门。我气喘吁吁地关紧大门,一转身发现马蔺还在身后站着。他转身撒了一泡尿,提起裤子走了。

我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马蔺在街道上消失,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十三爷扶着墙向我这边走来,他没有在门口的石墩上坐下,径直进了大门说,让爷在你床上歇个晌。他说完一脚蹬开阻挡他进门的狗,颤颤巍巍过了后院进了厢房,把自己直挺挺地放在我床上。

我羞得无地自容,疾步往外走,在门口又撞见风风火火赶来的马蔺。马蔺涨红着脸扑进厢房,从床上拽起十三爷和他论理。一个竭力驱赶。一个赖着不走,两人拉拉扯扯互不相让,坐在我床上吵闹不休。黑三每天下午在村街上卖豆腐脑。他把担子在我家门外放下,亢奋地跑进来,翘起腿在床沿上坐了一小会儿,接着又跑出去。不久劳劳的女人也来了,她拨开正在吵闹的十三爷和马蔺,掀开被子非要验证我的床上是不是也绣了一朵花。村里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转眼间都潮水般涌过来,他们饶有兴趣地参观了我后院的围墙、墙顶残余的玻璃和墙根下的垃圾,又站在院子里倾听马蔺和十三爷不可开交的吵闹。

这种不可收拾的场面一直持续到下午,赶集卖麻花回来的刘五,在临村张罗完丧事提着火铳路过的王七,邻村的张六,都闻讯赶了过来,他们在我家门前各自占据一块位置作为做买卖的摊位,后来,卖菠菜的,卖粉条的,卖酱油和醋的,一股脑儿都来了,把我这里当成了一个新兴贸易集市。

阿黄在声嘶力竭的嚎叫中被人下了迷药,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我在一片混乱中被踩掉一只鞋,手里拎着三条腿的板凳挤出人群。我坐在马路对面的椿树下边,椿树像一把大伞罩住了惊魂未定的我。

你撞上啥东西了?七婆问。她靠在粗大的树身上,抓一把炒熟的包谷正在吃。你一定撞上啥东西了!她边吃边说。

夜幕降临,几个商贩的摊位上亮起了汽灯,另一些人在屋檐下拉起电线,打算拉起通宵的电灯。如果不是雪花在傍晚飘起来,且越飘越大,我相信那个夜晚对许多人来说注定都是不眠之夜。

人们在越来越大的雪中陆续离去。十三爷在儿媳嫒嫒的搀扶下回了家,一回去就躺到媛媛的床上,吓得媛媛从家里呼叫着跑出来。

我踩着一地坚硬的垃圾回家后,家里空无一人。昏黄的灯光下飘荡着一些没有完全散尽的影子。我精疲力尽,没有心思顾及一场骚乱给我家带来的衰败景象,只想躺在床上睡上一觉。我想,或许睡一觉明天一切都好了。

走进房间,我看见一个人正瞪着眼躺在床上。见我进来,他把盖在身上的被子往边上一扯,给我腾出了地方。他脸上笑眯眯的,把自己躺得平平展展,他的手伸过来,干瘦细长的爪子抓住了我的手。

是一只鸡。我提醒自己说,它是一只或许可以打鸣或许连鸣也打不了但现在却跳到了我床上的鸡。

我身上的骨头咯吱咯吱响。我想我该做点什么了。整个下午坐在椿树下,我就想做点什么了。我出了厢房,在厨房案板上拿起一把菜刀,菜刀前些天被马蔺磨得锃亮,犀利的亮光能立刻融化落在上面的雪。我走进厢房站在床边,朝床上用力砍了一刀,喀嚓一声,我再砍了一刀,床上的家伙蹦起来失声地叫着。这时我听见我家大门响了。院墙上也响起了扑通扑通的坠落声。一阵脚步由远及近,一阵脚步由近及远。窗户上、门缝里、房顶上聚过来无数目光,像一盏盏黑夜里的探照灯射向我的床上。我拎着一只砍断了的手,接着又砍向另一只。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我不再分得那么仔细了,不再管他的手在哪里胳膊在哪里,像剁一块放在案板上的肉,只是一个劲儿剁着。惨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却丝毫损伤不了我的斗志,反而让我愈战愈勇。我砍累了,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三十刀。胸上、腿上、脖子上全被我砍得稀巴烂。

厢房房门咣当作响,许多人在外面叫着号子,一下又一下朝门上撞击。我想。我在杀一只鸡,而且是在自己床上杀的,想看的人尽管可以来看,但谁也不能阻挡我。我搬起凳子桌子把房门死死顶住,这时床上的家伙终于支撑不住滚到地上,拖着一条腿想往外逃。众目睽睽下连一只鸡都宰不了,以后不是更要让人笑话?我一脚踏住他的膀子,用刀背砸在他头上,听见了一声脑浆进裂的噗哧声。他不再动了,瘫在那里像一堆没有筋骨的肉泥。过了一会儿,一条腿在黑暗中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我挥刀又对着他一阵乱砍,直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安静下来。我擦了擦自己满是腥味的脸,那些黑夜里的围观者顿时消逝。外面一片沉寂。

扔掉菜刀躺到床上时,被人下了迷药的阿黄还没醒来,我能听见它在门外均匀而安逸的酣声。一股倦意袭来,这对黑夜里的我来说是很少有的事,我数着阿黄的酣声,没数到十下,自己就进入了梦乡。

在一阵刺眼的白光中睁开眼,窗外还在下雪。一股浓烈的腥味笼罩着我,大脑清醒的第一时间。我清楚我在夜晚杀了人。我探起身子想看看被我剁成肉酱的尸体是谁,可地上没有什么尸体。一只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鸡在门背后摊着。

一股飞雪迎面扑来,我打开了家里的大门。街道上站了好多人,像提前约好似的,都齐刷刷地在雪天里站着。雪给他们穿白戴孝,好像在街道上等着给一具尸体送终。有人眉毛上的雪有几寸厚了,因不堪重负,不断发出塌陷断裂的声音。我拎着血淋淋的死鸡来到街道上,看见杏花神情木然地站在椿树下。树冠没有像伞一样帮她抵御飞雪,倒像一只漏斗把大团的雪漏在她红色的羽绒服上。我拎着死鸡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吸了口冷气。肩膀在羽绒服下颤了几下。劳劳和女人在杏花家门口立着,他们面前雪地上的脚印杂乱无章。像跑过了几匹骡子。我拎着死鸡继续往前走,一辆四轮拖拉机横放在前面的街道上,马蔺坐在他的拖拉机上,头顶雪花飞舞,面无血色,表情凝重,一副准备给谁起丧的架势。

没人和我打招呼,也没人和我说话。我在一个人的行走中,瞥见十三爷缩着脖子坐在大门背后,他穿着肥大的棉衣,因为冷,上下颌激烈磕碰,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我边走边听着那种声音。那是秒针在寂寥空气里的行进声。

我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一路咯吱到了村口的大路上。我打算把死鸡扔到路边上去。这时我发现手里的鸡只剩下了几根鸡毛。絮絮拉拉的翅膀。结着厚厚疤痴的爪子。都被我不经意间地遗落在了身后的雪地上。

大路尽头涌过来一群人,像一团云雾正向我们村庄方向移动。我没等他们走近就想起来了。时令已进入腊月。我得回去清理一下我那凌乱的家,因为我男人李保林是一只鸟,他也该飞回来过新年了。

(责任编辑芳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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