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来临
烟墩包村是丘陵。由于靠近城镇,村庄大小公路贯通,丘陵看不出多大起伏。道路两旁的白杨,枝桠挨挤一处,犹如围拢一块伸开的手指,粗细长短不等指向天穹。枝条上有刚刚绽开的鹅黄新芽,微小柔弱,还看不出气象。但也不能让人忽视。在清晨,初生的太阳不那么有力,却新亮,在骨骼般支棱的树枝上泽泛出晶亮星光,萤火虫似的清洗一个冬天的灰茫晦暗。鹅黄新芽的耀眼,会让人陡然心惊,春天真的来了。
现在是黄昏。夕阳挂在树梢,贴画般,渐渐低于树梢,低于枝桠,然后沉沦大地。太阳消失了,光线还在,不过颤悠悠地,存在人的眼睛中。这样的当儿,人不由恍惚出神。你会情不自禁地去想,究竟是朗朗大地吞没了夕阳,还是它们握手言和,相互消融?无论哪种,你都不得不注意泥土。泥土在变化,一天一个样。曾经封冻心扉的泥土,经由春阳照耀雨水滋润,已洞开心窗,生机萌发。放眼一望,原野绿意盎然,婆婆纳雏菊蒲公英野莓绽放各色花朵,点缀其中,渲染出缤纷。也许正是它们,吸纳了沉沦夕阳的亮泽,延拓光明。
黄昏时分,山野清微。
你收回视线,专注于脚下。脚下的泥土湿润,显然正在遭受蚯蚓和虫子的疏松,有股少年的蓬勃劲头。
鼻子清晰地嗅到被烘焙的腥甜味。
风轻柔,花海朦胧。天地似被一张大手蒙住,开始混沌。色彩和光亮被遮掩,模糊。慢慢再到混沌。两者看似相近,却也隔着若干距离。混沌是对模糊的升华,是对光亮的终结。当你的眼睛被黑暗掏空,混沌亦无法比拟,它删繁就简化万为一。单纯。初始的状态,令你想起回归,九九归一。你追逐那样的方向。倾斜,游离,下坠,沉没。趁着混沌还未真正到来,你在原野上穿行,目光向下。然后凝滞。
目光被水池堰塘润泽,虽然它们被圈养成鱼池,已非真正的池塘。池塘水绿中泛黄。绿黄色泽,类似快要枯萎的植物颜色。这令人遗憾。可你看见云彩和晚霞的倒影,看见树林花草和庄稼的逆向生长。在池塘沟渠中。那一刻,你无由地原谅。不,应该说是被清澈收买,而后接受清澈的回赠。
清澈送给你目光所需的遇见。啊,目光……视线内的高远天空,湿润丰腴的原野,彼此间拉近,几乎融合。你在其中,伸手可触,踏脚即响。黄昏下的山野,清风荡漾,空气中弥漫着草木香花香。那张狂的芬芳,无畏无知,一个劲地分泌本色气味。新鲜、蓬勃、自由、原始。
纯粹此时等同无邪,等同毫无顾忌。充沛的自然原理。存在的真理。真理的伟大不是知者甚少,而是知晓甚晚。这在某种意味上决定了残酷。残酷地告知,曾经忽略的背叛的东西,恰恰弥足珍贵。
夕阳隐遁,光线偏离。云彩转瞬即逝。原野无序。房屋空寂。乡村凋零。黑暗潮水般涌来,一波波地,拍打田塍沟垄,泼溅浸骨的凉寒浪花。但有风,它顺着黑暗的缺口,一脚跨进黑夜,心安理得地发挥夜风的作用。它奔跑,它嚎叫。孩子气十足,悠哉游哉。毫无遮拦的山野,助长风的顽劣脾性。它越发张狂放肆,索性豁开大嘴巴,吞咽黑夜潮水拍溅起来的浪花,又一口吐出。
夜气迷蒙。烟雾笼罩,又在万物表面蒸腾。
黑夜王国。大神小鬼狐仙树精水妖,苏醒过来,一番装扮后悠然出行。袅绕夜气中,他们身手矫捷,交集碰撞,或擦肩而过,仿佛流星一样划出弧线形状的轨迹。但你听不见他们任何声响。也许你偶然碰见,比如年少时,在乡野,你总免不了听说谁谁遇到了鬼,甚至你真有一天遇见了鬼——莫名其妙地头脑发热舌头长泡发疼,不是遇见鬼还有什么?有鬼就有降鬼的法术。一个擅长巫术的老人(她是你祖母,她的法术是无师自通还是传承而来?不得而知。但那法术神奇,你亲眼见证),她借助晚上亮煌煌的月光驱鬼。她右手挑起银针,扎向左手托着的葫芦瓢,扎出一个圆圈,再回扎一个圆圈,一边扎一边呼喊:出来,小鬼,出来,小鬼……怎么解释呢?就是那么神奇,第二天清晨醒来,你恢复了正常。你还是怀疑,再去询问祖母道理。祖母说,小鬼逗你玩玩,你真得罪了他们,银针也救不了你。
你心灵烙下“夜鬼”的记忆,并领略他们的习常——你尊敬他们,礼让他们,一切安然无恙。前提是,你要相信“鬼”的存在,你还要相信,为“存在”留下一席之地。
“冒犯”是黑暗的大忌。而缺乏敬畏的冒犯,在物质至上的时代比比皆是,并习以为常。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平常人今生难得有缘去见证各路神迹,只能依靠某些传说去揣摩感知。但“揣摩感知”,属于心灵的事。这是神灵遗留凡人的最后空间。想所知所想,信所知所信。心灵也浸染了无法言说的神秘。它召唤出看不见的虚无。
心灵。乡野。黑夜。无可描绘的时空段,碰撞交融,以下坠姿势倾泻,尽可能地倾泻虚拟的水流。这虚无的幽静的……却无所不在。
而虚无,与现实对垒。如下的现实,你无法说清它的轻佻沉重、荒诞无稽、驳杂繁芜、市侩轻薄,它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以水泥钢筋般坚硬的结局解构前因后果,打造通往目标的惟一通道。通道上挤挤攘攘人头攒动,从不虚席空位。它看起来恒久无敌,帝王一样霸道专横。
幸而,还有虚无。虚无的出现恰逢其时,浩瀚无边。它天生就是现实的克星。那些失败者,被现实击溃的失败者,他们会在某个时间以虚无捧出昂贵的反击。你无数次听见虚无主义者睥睨着眼神狂叫和冷笑。你不觉得异常。因为,中规中矩标本般的笑容和声音,要你看透了作伪。反感中,你时不时也成为睥睨者一员。你深受其害,却又幸运地被告慰佑护。在乡野。在黑夜。
如果说,这是失败者必须承受的遭遇。毋宁说,这是被虚无填充后的“馈赠”。你的目光向下时,你的听觉、嗅觉、触觉纷纷灵异。声色在黑暗中如此斑斓丰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