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光源
当你说着光,光就出现了。
黑暗中乡野的光。在那瘦削的还未丰满起来的月亮,在那寥落的星辰,在那被雨水灌溉的沟渠池塘,还在那沉默的花红柳绿中。远处城市的灯火野心勃勃地渗透冲击,终究惨淡。
什么也没有。那种单纯意义上的光亮,映射你眼睛后给予你视线的东西。
却没有。
三月底,你去了武夷山一个名叫厚朴的村庄。厚朴村在清江段的某处山腰,海拔在千米之上,因为厚朴树木众多而得名。村庄房屋几乎独门独户,丛林相隔,散落于山段不同海拔处。因为散居于树林中,门不对门,户不挨户。寂静是村庄底色。袅袅炊烟漫出绿色屏障,传递人间一日三餐的烟火气息。鸟鸣水滴狗吠,偶尔一声方言味的吆喝,越发衬托出日常的静谧。寂静的气息慢慢过度成气场。你一置身其中,就被寂静的气场笼罩。
而三月底的夜晚,山林中只有笼统的黑。罩下静谧大网。夜色庞大,元气充沛,从空中向下倾洒弥漫。被夜色遮掩的山脉、庄稼、树木、花草、池塘、袅袅炊烟、小孩的啼哭、农妇绵软湿润的笑声、方言浓厚的责骂分辩、夜鸟虫豸的啾哞、牲畜的嚎叫、寒凉的芬芳、正在酝酿成形的梦境……一起坠落。向下,再向下,贴近地面,还在下坠,掉进时间的深处。
虽至阳春,但在山林夜晚,凉寒浸骨。你却觉得,凉寒与黑夜匹配。也可以说,这样的凉寒正是需要。你缩着肩膀,站在屋外的道场上,接受凉寒夜气的侵袭。深沉的黑暗,垒起无形的屏障。于是,视觉被静谧淡漠、忽略。听觉逐渐突出。沙沙到唰唰的,是风拂过新叶的摩擦声。叽咕的夜鸟。牲畜的偶尔梦呓。苏醒过来的虫子,扯喊喉咙,针尖似的划过光滑若丝绸的夜晚。而微微的却经久不息的颤抖声,是植物在拔节庄稼在生长。恍惚中,你还听见血液的汩汩流淌,脉搏的跳动,微热的声息。
细微、绵长、片段,黑暗中所有生物的声音,被寂静统帅出最后的律动,心跳一般地嘭咚。寂静消弭了个体与个体的差异。寂静是什么?山野中,它就是自然禅。圣教往生论这样说,“心凝住一处之平等安静状态,远离本能所起的精神动摇,称为寂。而断绝一切感觉苦痛之原因呈现安静状态,称为静。盖由修禅定,可令心止于一处、远离散乱等,且摄持平等” 。你理解的就是,心念归一。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你的灵魂。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他们的灵魂。此时,你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你。融合在黑暗中。而夜色如水,奔涌出绵长的河流。被夜色包容的生命,拥挤在夜色的渡船上,接受河流摆渡。
从此岸到彼岸。
你说,要有光,光就出现了。
心镜明,长鉴照。它不在别处,在夜渡者(譬如你)体内胸口。夜色中,夜渡者看见它的悠忽身影,在胸腔内飘摇,然后透射体外。这不是谵妄。行舟黑暗水流的渡者,他们接受乡野黑夜的馈赠,天生就会一些乡村手艺,甚至最原始的钻木取火。胸中之火,穿透被黑暗河流摆渡的肉体,照亮河流,点燃眼睛。你从远处看见他们。你的声音无法企及他们。但是,黑暗中的寂静,要你看见灵魂之光,你的眼睛为之一亮。看见……奇迹一般,却顺理成章。不是吗?山野村庄,回归天地元气的夜晚,一切付诸虚无。而虚无恰恰是无中生有,神秘莫测,创造奇迹。
虚无……你只要去相信,譬如你相信光,光就出现。譬如你相信神灵,神灵帮助你看见光源所在。
山野……光源。微光波泽的寂静和澄澈,在黑暗河流上扩充、笼罩。
也许有人会说,山野大寂,不就是树木、水流和虫鸟组合出的氛围吗?而树和水在城市也是有的,鸟鸣虫叫,也不稀罕。不仅仅是树木和水流,山野及山野中的村庄具备的,城市从来不缺乏。此话不虚,却无法要人信服。无法信服的论据就是,去黑暗中看看。城市夜晚中的树木、水流,栖居其中的虫豸飞禽,它们还是它们,似乎没有改变,但又发生了变化,甚至是变异。远离山野的树木、水流和虫豸飞禽走兽,它们在城市的夜晚,毫无机会经历纯粹的黑暗,也无法得到黑暗河流的清洗,从而不能被黑暗河流摆渡。它们被噪音充塞,全身布满雾霭废气的色斑,犹如沉重的肉身,在年月中速朽,无法做到常新。
没有纯粹的黑暗,也无法谈及纯粹的岑寂。而寂静之道在于:心体寂静,妙用无穷,故名真慧。这是宗教言论,换成俗话,大致就是丢弃真慧者,不过是“缺少灵魂的空心人”吧。
这多少令人失望。
黑暗和岑寂,它们只有接近本色时,才会裂变,自然的无穷与神秘才有稽谈论。“真慧”显现。笼统的黑,不动声色的黑,暗无天日的黑。黑暗的背景中,虚无产生。罩在你身上的黑暗,包裹你侵袭你穿透你。恍惚中,你被迫脱掉你的肉体,走进你的灵魂。
而黑暗到虚无,只有山野才会呈现,城市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