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消失了。男人像元宵节摆在广场上的走马灯,一转,这个就去了,只留一个模糊的背影,下面一幅正徐徐而来。经过了于中成和老黄两个人,她修炼得演技纯熟,近乎炉火纯青。她想今后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让她停下了,在与男人们的周旋之中,她心里那个空空的,无边无际的地带才暂时被一种虚幻的快感充盈着。这种被她白己称作快感的东西其实更像一阵风,从前胸穿进去,打着旋儿就后背就溜出来,蹿得飞快。或者,风经过后,吹出了一个更大的洞。
现在是老钱时代了。
昨夜的酒精消散了,陈莎莎又恢复了常态。阳光此时正好,不温不火地扑进玻璃门里,伏在地上,还有些覆在了她翘着的二郎腿交臂而坐的身子上,阳光很皮滑,扑了还不算,只要她一动,刚有点儿空隙,就死命往里钻,试图侵入这妖娆而成熟的身体里。妖娆可以粉饰出来的,而成熟就得货真价实了,她的身体看上去正好,窄窄的腰,满满的胸,乳沟在领口里闪烁,有一股子熟透果子所散发出的糜糜。
她来热闹街一年了。她喜欢热闹街这个名字,每天,经过大宏超市,银座饭店,小涛洗车行,利民水果店,夜阑珊歌厅,安心旅店……啧,看看热闹街真好,什么都有,再加上她的油坊,“聚香坊”榨油坊,就什么都不缺了。“我要做一个有力量的人,在热闹街立住脚。”她每天早晨踏上热闹街,心里就会对自己这样说一次,说一次,就仿佛有了力量。有力量的人走到哪都会理直气壮,不会心虚、腿软,找不准路。现在,她感觉白己真的在这里站住了脚,被这里的人称作“油香美女”,后来叫着拗口,就把美字去掉了,直接叫油香女。油香女就油香女吧,加个美有什么好?没有美也没什么不好。美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儿,心里也许还埋着嫉妒和恨,热闹街那些来买油的老老少少们,人小气着呢,不会因为你长得好看而多给你一毛钱,却总想多要你一勺油,少给你一块钱。她的美要摆在有钱的男人面前,才有了它的价值。
她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热闹街上车来人往,她在玻璃门后看风景,而从她门前路过的人也在看她,谁是谁的风景,这年头儿说不准。这个时刻是一天中人最少的时候,也是她榨完了油,吃好饭,化好妆后最安闲的时候。这时她想:她们应该来了。她们真的就来了,在机动车与白行车之间的白线上走来两个女人。一老一小,看似母女。女孩走在白线上,母亲在白线外一点,偏向马路牙子这边。女孩走的几乎是正步,胳膊与脚步协调一致,走七步站住,用有脚尖在地上点两下,然后弯腰把右脚上带黏粘的鞋带子打开,粘上,再起身继续走,再走七步,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规矩而有节律。母亲面无喜忧,在后面跟着,走得散漫,却有种寸步不离的感觉。油香女拿起手机看一眼,正好十五点十分,每天这个时候,这母女俩路过她的店门口。向前再走五十多米后,拐人吴锦记包子铺旁边的胡同,消失。
这对母亲是热闹街道流动的风景,而她是固定的。
她现在已经知道再往里走一小段就是母女俩的家。她的油坊在这一带很出名,甚至更远的地方,她的油坊有名是因为油是现榨现卖,纯绿色。也因为榨油的女人年轻漂亮。她认识这里很多人,都是她的客户,吃她的油。她嘴甜,说话有分寸感,很多人都喜欢她。但她常不把这里的人放在心上,独对这母女俩感兴趣,只要看到影儿,她就会用目光把她们俩送到消失。她开始注意她们是在油坊开业的第四天。她被惊着了,那两个每天都穿过整条热闹街的女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她甚至站到了路边张望,希望能更清楚地看到她们俩。可她们给她的一直是侧脸,她们都目不斜视,母亲眼里只有女儿,而女儿眼里只有脚下的那条白线。后来,她听打油的一个老太太说那母女俩姓叶,女人被男人抛弃了,女孩从小没有爸爸,只两个人过日子。女孩子大学期间搞对象,失恋了,疯了,退学了,母亲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老太太说:命苦的人呐!唉!叹了口气算是结束语。她还呆着,她想起了女儿春节时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妈,我不想在那上学,我想去咱们家门口的学校。”她说:“不行,我没空管你。”女儿马上把脸贴到她脸上,说:“妈妈,我说着玩呢,等你有空,我再转到附近的学校。”女儿谨慎得让人心疼。很多时候,她不去想女儿的事,想多了,她的心就腾起雾来,长起草来。现在,她需要的是活在现在,她及时把自己的思绪纠正过来,转到那对母女身上,老太太讲得明白了,可她感觉不够,太不够了,比如这个女人为什么被男人抛弃?没有男人这些年她怎么过,不光是生活费的问题,还有那个,会不会私下找男人?还有这个孩子,为了什么样的男人疯的,这年头大学里的男生多得是,为什么非要抻着脖子吊在一棵树上?唉!傻孩子一个。男人是什么?如果你把他当成神,你就得把什么都搭上,你要把他当成猪狗畜生,那你永远是胜利者,她这样想着,而且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对自己说。现在,她早已看清那母女的面目,可只要她们俩经过,而正好碰到她又是一个人时,她总要去看,有时是看她们身上的美,有时是寻找她们身上让她感动的地方,有时是感兴趣于她们的仪式,还有时,仅仅是看女孩子头发上的一个蝴蝶结。是什么促使她充满好奇,孜孜不倦?还有,是谁蒙住她的眼睛?让她感觉那母女并不是她们本来的面目,就像生活远不止看上去那么简单一样。这是一种感性的好恶,理性上,她当然知道这母女只是她乐章节里的一个插曲,是她人生大画之中,一枝探进来的墨绿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