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女人在花园里的桂树下跳舞,她的身体很瘦,她的舞蹈是一棵干枯的树在活动在叹息在挣扎。她的头发像海藻在风中摇摆,她变成一只风筝,擦着张西帅的衣角。
那本日记放在摇篮里,那里面到底记了什么?张西帅头疼欲裂。
花园里的女人问:你丢了东西吗?
张西帅说:是的。
女人冷冷地一笑:是很珍贵的东西吗?
张西帅心里一惊:她真的疯了吗?
爱情、婚姻、性高潮、贞操、亲人、香火、孩子、金钱、红宝石、蓝宝石、猫眼儿、房子、地位、眼泪、微笑、花朵、竹子、熊猫、权势……你说,哪个更珍贵?
五月里一个星期六下午,米拉带着仔仔在小区健身广场晒太阳,张西帅去单位加班。早晨,张西帅吃过米拉做的金色煎蛋和松软面饼,长叹一声:尼玛,又要加班,GDP长得跟胡子一样快,工资长得跟眉毛一样慢。近来,张西帅开始“尼玛”不离口,米拉劝慰张西帅:亲,单位越忙才越有效益,赶快去吧。张西帅换上制服走了,米拉在阳台上看着张西帅走在楼下的帅气背影,想起过年后张西帅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加班。倒春寒那段时间,家里跟冰窖一样,张西帅开玩笑说:我去单位开空调耗电去。有一次还因为空调开得太足,室内外温差太大而感冒了。
春天来了,仔仔愈发不安定起来。从第一次遛狗开始,张西帅和米拉就不喜欢给仔仔拴绳子,觉得仔仔还小,不需要拴上不自由的绳子。不知不觉,仔仔大起来,从一团棉花糖长成了一床羽绒被。因为天天相见,米拉觉察不到仔仔日渐庞大,依旧往常一样带出去。仔仔兴奋之至地下楼,疯狂追逐小区里所有的小母狗以及美丽女人,米拉在后面跟着跑,对每个横眉冷对的人解释:它很和善,不会咬人的。但是,还是有人对此感到生气,投诉到小区管理处,说米拉家纵狗行凶。米拉愈发盼望新房赶紧交付使用,再也不用在这个局促且充斥小市民的小区里受鸟气。米拉低头看自己的鞋子,这双高跟鞋已经穿了将近一年,米拉走路总是往前抢一点,所以鞋尖磕得一塌糊涂。米拉想起昨天同事刘姐一气买了四条不同款式颜色的真丝围巾,春天真是适合扎丝巾的日子,往年这时候,她也会买上几条,按照心情变化花色与式样,把面孔遮得月朦胧鸟朦胧,只剩下一双忽闪闪的眼睛。米拉已经有半年没有逛街了,张西帅昨天还举起外套的袖子给米拉看磨损的地方,嬉笑着要求批钱买件新的。米拉说:亲,我挣这么多钱都没为自己买条围巾,买的新房可不是为了给我自己住的。春天的太阳这么暖,风也轻柔起来,带着树木发芽的香味儿,一团团柳絮在眼前飞来飞去,宛若烟云。米拉在长椅上惬意地闭上眼睛,再坚持一年就可以了。明年春天,她就可以和仔仔一起在自家小院子里晒太阳了。要在院子里修建个小水池,种满睡莲,池边是几株桃树,风过处,落英缤纷。米拉不禁微笑起来,这是米拉生命里多么美好的一刻。后来,米拉一次次想,如果时光可以定格,就在此时,那该多好。
一个四岁小女孩学习着天鹅的舞步穿过健身场,她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白色长统袜,蓝色小皮鞋,刚刚上完钢琴课,撒娇地跟妈妈要奖励,年轻妈妈拍拍女儿小脸,问要什么。女儿圆圆的眼睛转来转去,突然说:我要吃炸鸡腿。妈妈笑了:你的小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啊。妈妈并不觉得鸡腿好,也知道女儿平时不喜欢吃鸡腿,只是心血来潮一个想法而已,可是既然答应了女儿,就不能食言。于是,妈妈就给女儿买了一根炸得金灿灿的鸡腿。女儿很开心,欢呼着:好妈妈,漂亮妈妈。女儿只啃了两口,就把鸡腿当成指挥棒挥来舞去跑来跑去了。母亲坐在冬青树丛旁边的木凳上,拿出毛活,娴熟地织橙红色毛坎肩,春阳照眼睛,年轻妈妈背过身,让阳光晒着脊背。仔仔被这香味引诱了,这是蓬松面包渣包裹着鲜肉在热油里炸到恰到好处的味道,随着风速时浓时淡,仔仔不由得流起了口水。仔仔想知道那个金黄色小棒棒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诱人的香味,它快乐地想要咬一口,让自己的舌头、食道、胃都来享受一下这种香味。仔仔尾随着孩子,跃跃欲试去咬那根鸡腿。孩子并不知道仔仔的想法,她害怕仔仔庞大的身形与白森森的牙齿,她甚至忘记了喊妈妈,只想快点跑开。孩子小跑起来,更是逗引得仔仔跑过去,扑在鸡腿上,稍带把孩子也扑倒了,孩子头磕在花坛上,立时见了血。孩子放声大哭起来,仔仔的注意力在鸡腿上,鸡腿沾了土,不过仔仔不怕,仔仔把鸡腿咬在嘴里,用力咬下去,咯吱咯吱嚼碎里面的骨头,香的酥皮、鲜嫩的鸡肉与咸味的骨髓,在仔仔的舌头上滚来滚去,仔仔发出快乐的呜呜声。
张西帅抱着妻子说:米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有那么多的危险。米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李苏苏。米拉,我是罪人,米拉。
米拉挣脱开他的怀抱,绝望地看着张西帅,流下眼泪,透明的眼泪让张西帅无地自容。
白杨树干上生着一只又一只大大的眼睛,它们诡异地看着他们,它们早已看惯了人世间的过错与圈套,所以它们沉默且不会眨下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谎言和事实一起在河边洗澡。先洗完澡的谎言穿上事实的衣服跑了,事实不屑穿谎言扔下的衣服,只好裸奔。世人喜欢华丽的外衣,所以,世人大多能接受穿着华丽外衣的谎言却无法接受赤裸的真实。仔仔,谜一样地出现,谜一样地消失,唯一的证据与结论是,如果你来过这个公园的深处,你的确曾抱着仔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