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见到爸爸,是我十七岁那年。就是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我从法国回来,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尽管已经被大学录取,但在当时,世界上竟然没有一个我想去的地方,也不想待在武汉。虽然家在这儿,却感觉和自己没有关联,对于读大学这件事情也完全提不起兴致。经历着这样的低潮期,找不到原因,便想起了爸爸。”
“你觉得自己身上有爸爸的遗传吗?”
“确实在我人生的某个阶段,因为感觉到自己或许是一个和爸爸相同的人,而感觉既担忧,又欣慰。我和他,像是茫茫宇宙中两颗微不足道的星星,黯淡,但是确凿地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如果能够简单地把问题都归咎于血缘就好了。反正那回是我主动联系到了他,他为了这次见面,专门回了一趟武汉。他没有回家,我们约在家里附近的商场吃了一顿午饭,地方是我选的。他真是一个聪明人,在我开口前便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告诉我,别以为长大成人以后事情会有任何的转机,不会,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人安慰的话,不要抱以希望。”
“唔。”
“他说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对人生失望,之后试图用最平常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结婚,生育。不过显然他的努力全都失败了。他大概忘记了我是这个解决办法的产物。他完全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谈吐非常礼貌,甚至带着谦和的尊重。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尊重让我痛苦极了。接下来的几年都非常痛苦,一方面想要摆脱与他之间血缘的羁绊,另一方面又渴望得到它带来的安慰。”
“那你的妈妈呢,她也原谅他吗?”
“她吗,她的人生像是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我想起初她是不理解的,当时她也很年轻。但是她并没有对突然转弯的命运做出任何抗争,随波逐流的天真拯救了她。她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她彻底放弃了对意义的思索,却也没有像其他妇女一样投入生活。”
“她没有再交往其他男人?”
“哦,有一位叔叔。叔叔是家里的邻居,和我们家住在同一幢楼里,所以他算是真正看着我长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担当了部分父亲的角色。他对我们相当不错,奶奶家的人也默认了这件事。但是他有家庭,非常完整的家庭。他们一家住在楼下,他的母亲、老婆,还有儿子。”
“一直相安无事?”
“是啊。大概持续了十五年,直到我快要回国的前一年,叔叔家的老奶奶因为老年痴呆症跳楼了,他们的关系也突然告一段落。中间没有外人想像的难堪的情节,最后他们分开得也很自然,像是深秋死去的虫子。我身边的大人,他们都生活在一种持续而平稳的不快乐中,既具有弃儿的气质,又具有根深蒂固的意志力。”
“但是你相信他吗?”
“谁?”
“你的爸爸,相信他曾经做出过努力吗?”
“是啊,毫无疑问。没法不相信他,甚至没法责备他,没法觉得他是个无情的人。”
小元说着,我突然有些动了情。
“所以他上个星期来找我,尽管我觉得糟糕透顶,但还是去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担心他病了,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担心他突然死掉,或者打算从此消失。有很多事情我觉得他没有勇气做,但是谁知道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