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世有慢慢站起来,低声说,我没想你原谅我,真的。
陈芳兰哭着哭着,酒劲上来了,她嘴里喃喃着,瘫倒在地上。
于世有扶起陈芳兰,把她拖到床上,盖好了被,又拿过她的棉衣,搜寻着,终于找到了那叠申诉材料,他把材料折好,放在自己身上,又打了个电话给镇维稳办的小杨,问她到什么地方了。
小杨说,约明天上午八点钟的时候会赶到北京。
于世有说,好的。
七
正月初八,北京,刚过完春节,全国各地的访民们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了,好像他们本就没有离开过北京,像是蛰伏的昆虫,只等气候一暖就钻出了冻土层。于世有走在他们中间,不时地有人上来跟他搭腔,老乡,早啊!吃过了没有?
于世有没有搭理他们,他知道这些人也是和他目前的身份一样,不是信访干部就是维稳干部,他们试图通过辨别口音来找出他们管辖地的访民,以便采取行动。于世有不怕被他们截获,他口袋里有工作证,他只是不想搭理他们,他急着要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雪停了,阳光出来了,北京冬天里一向多霾的天空变得少有的瓦蓝,于世有抬头望望天,眼睛竟然被刺得生痛,差一点流下眼泪。他急急地往前走,看看时间,已经是九点钟了,小杨给他发来短信,说已经安全把陈芳兰押上了回去的车上。
于世有回复说,好的,另外我快递了一个文件回去,你帮我收一下,然后送给我老婆费小梅。
小杨问,你还有任务要待在北京?
于世有回复说,嗯,我在这里还要办另一件事。
走到了人群密集的地方,于世有看见那些访民们有的前胸挂着一个大大的“冤”字,有的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叠照片,照片下写着“上访十年誓死扳倒禽兽村长”,那些照片已经模糊不堪字迹漫漶,更多的人面容麻木,呆呆地抱着手中的材料。也有一些人在相互交换上访情况,一个说,不到北京上访事情就解决不了,我这次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一个说,也不行,我递了好几次材料,最后都被退到我们县上处理了。
于世有听着,心情复杂,裹紧了棉袄,再往前走,人流更密集了,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只有这样了,于世有对自己又说了一遍,你是在给自己打气,只有这样了。
于是,在北京的这条集聚着全国各地访民的街道上,来自华东某省小镇牛山镇维稳办的一位副科级干部于世有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他脱下棉袄,反穿在身上,立即吸引了人们的眼光——他的棉袄前后贴上了两大块过塑的白纸,白纸上写着两句话,一句在前:我是截访干部。一句在后:我代访民来上访。
两张白纸像两只白翅膀,于世有凭着这一副翅膀在人流中奔跑起来,他听见身后一阵喧哗和骚动,他听见长驻驻京办做维稳工作的小高和小赵在说,怎么会是于世有,鼎鼎有名的于是有了刀啊,他疯了啊?两个人说着,很快撵了上去,嘴里喊着,老于,你别跑,你别跑!
于世有继续奔跑,他像刀子一样的奔跑很快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有很多人举起了手机与相机对着他拍照。
一个月以后,陈芳兰的上诉被县里受理,原牛山镇派出所所长老马被开除公职,赔偿陈芳兰各项损失二十六万元。
于世有在北京以极端方式为访民申诉,被北京及一些涉外的媒体大加报道,影响了全县对外形象,虽然没有触犯法律,但不宜提拔,更不宜在维稳办工作岗位上继续工作,经组织考虑,于世有被就地安排成副主任科员,也就是说可以不上班了。
陈芳兰不知道这一切,她几次到镇上去想找于世有,但都没有找到,后来才听镇维稳办干事小杨说,于世有现在在县城陪读.天天给女儿烧饭。
陈芳兰说,他自己做饭?他老婆呢?
小杨说,离了,原来他让我代收的快件就是离婚协议书,他在北京就拟好了的,真想不通他为什么那么急着离婚。
陈芳兰哑然了好一阵子。转过身她急急地爬上了去县城的客车。
到了于世有租住房的楼下,陈芳兰打电话给他,说是有事找他请他下来一趟。
于世有下来后,陈芳兰拿出一千块钱递给他说,这是我还你的。
于世有接过钱说,也好,其余的钱我已经还给老马了,这钱我打了欠条给他,我正愁着从哪里弄钱还他呢。
于世有接过钱后转身要走,陈芳兰嘁住了他。我请你喝一杯,虽然上次在北京你把我灌醉了,但这次我不会让你喝多的。
于世有说,好。
就在小区的楼下小酒馆里,于世有再次和陈芳兰喝起酒来,可是没喝两杯,于世有就面色酡红,已显出十分的醉意了。
于世有连连摆手说,我不能喝了,你看,我的手都软了,我连酒杯子都端不住了。
陈芳兰去看于世有的手,还真是的,这哪是于是有了刀的手啊,灯光下,他的手不再凌厉如刀,而像一只柔软的猫。再去看看于世有的脸,原先那么刚硬如刀的神情也一下子不见了,也像一只柔软的猫。陈芳兰想起瓦庄人形容“软”都用“猫软”这个词。眼下,这个于是有了刀,真是猫软的啊。陈芳兰的眼神也一下子软了起来。
于世有站起身笑笑说,我得走了,我得回家给我女儿做饭去,你知道了吧,我其实一点不能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