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夜家里出来,街道上的落叶被夜风吹着打旋,晚饭没吃,她又冷又饿。走到一家药店买了药,坐在夜市的路边摊上要了一碗面,就着面汤吃了药。为了见他专门穿了裙子,此刻的凉风吹在两条光腿上,她抱着腿打了一个哆嗦。刚才的亲密热络一下子空了,脑子里也一片空,身体里仿佛有一样东西被他拿走了。
二
用他给的钥匙,打开他的家,一地狼藉的脏衣服、鞋子。表明上风风光光的人实际只是个普通人。早上出门电视都没关,热闹地播报着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恩恩怨怨。凝眉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拉开窗帘,收拾桌上塞满一夜烟蒂的烟灰缸。他用铤而走险赚来的丰厚利润,尽全力把孩子送到国外最好的学校读书,妻子陪读,住在加拿大。他的妻子怎会知道,自己衣食无忧花的钱,来自国内多少削尖脑袋要进入重点小学的家长口袋。
不是每个人掏两三万元赞助费就能进重点小学的。给学校几万元,还要给介绍人几万。毕竟,全市的人都在拼命把孩子往重点小学送。可是优质资源就那么多,那么多小孩的爹娘,谁都不愿落后。择校费是最高利润,白夜的孩子正享用着其他孩子供奉的福利。
白夜的妻子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女孩,正履行着她的义务,把一堆脏衣服塞进洗衣机。
衣服都洗完了,他还没有来。
凝眉坐在沙发上看窗外的梧桐树,一片叶子落在窗玻璃上,叶子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伸着头往屋里看。凝眉取出小镜子,往嘴上淡淡抹了层唇彩。旋开小盖子,用唇刷轻轻抹在嘴唇上,嘴唇霎时亮起来,像一颗星星含在了嘴里。凉丝丝的,午后阳光下山后散出的凉气,从脚底一点点升上来。
她摸摸脖子上的项链,翡翠更凉。她想起他带她去买项链时的样子。他讲究文化人的形象,又有当领导的气势,时刻都要主宰她,就连走路,也走在她的前面。他这样精明的人,绝不相信一个年轻女孩会爱上一个中年的胖子,不为钱他反而起疑。
他有审美也有头脑,说金子太耀眼,还是翡翠配你的气质。实际是怕她年纪轻轻忽然添了件扎眼的首饰令人怀疑。
当然没人给她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大学里谈过几个男朋友,最终都不欢而散。她没有同龄女孩的疯疯傻傻,小小一件事就能几个小时地说,几个关系好的女同学组成一个姐妹圈,逃课、逛街、看韩剧,统统没有她,她被她们排斥在外,同宿舍女孩告诉她们的男朋友,凝眉是个“寡人”,不合群。
这个年龄的男孩是恋爱至上、唯女友是天的年龄,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都有意无意避开她。她懒得和他们解释,偶尔谈过的男朋友,头脑、言语都幼稚,说不到一起,看场电影都看不到一块,她要看文艺片,他要看喜剧。
和白夜在一起,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他成熟,思想敏锐,话语不多,却懂得女人的心思。在教学上能启发她,生活里也是她的主导,他像一个骑士,时刻都要掌握主动权,把她带进前所未有的更高的领地。
柜台里一排项链,他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侧过脸,让她去问店员有没有好一点的。这么大一间金店,他静静坐在椅子上,正眼也没多打量几眼。凝眉轻轻一愣,看了他一眼,他面无表情,等着她自己去问。
他当领导当惯了,平日里琐事都有秘书打理,他是最不肯挑来拣去追着店员问的。店员很机灵,看两个人不感兴趣,转身从里面柜台拿出一串翡翠项链。黑色的细丝绒盒子里,翡翠一颗颗透亮,水润光泽,浓郁得像一滴一滴千年树汁的精粹。一串翡翠珠子组成一个蝴蝶的图案。凝眉拿在手里,白夜看了一眼说,戴上试试。
她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看,又用手摸着它的光泽。他坐在那里,像欣赏一幅画,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上下打量着。
“好看吗?”凝眉斜靠在柜台上,娇柔地笑着,轻轻问他。
“好看,你戴上就好看。”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
难得他有眼光,他知道好坏,这串和柜台里的一比,柜台里的项链立刻黯淡下去。他对她是用心的,并不是随随便便买一条敷衍。不管他的钱来自何处,来得困难也好,不困难也罢,他愿意花两万元买给你,只他愿意花,就是诚心的。最起码,这一刻他是真心的。
哪怕一刻的真心也好,凝眉心里一软,这璀璨的道具,便不再像道具。
“喜欢吗?”白夜问。
“嗯。”凝眉灿烂地一笑,点点头。
“开票吧。”白夜对店员说。店员动作麻利地开单子,今天运气真是好,遇见这么爽快的顾客,连背诵的介绍词都免了。
事情有点太快,过程都省了,凝眉有点微微发愣。白夜坐着等开票,看着凝眉小小红红的嘴唇在灯光下闪着光。他想不到中年以后会有这样的际遇,她天真单纯的头脑,是他觉得最可爱的地方。而成熟动人的身体是吸引他、牵引他往前走的动力。
钱,他是不缺的,但找一个合适的,他认为值得花钱的人,并不容易。太张扬的女人爱炫耀,不知满足,万一他们的关系传出去,校长的位置就毁在一个无知女人的手里。太老实的,他不喜欢,没半点情趣,木头一样硬邦邦、直愣愣,没有女人的灵动和意趣。
只有她,样样都符合,可以排遣心中的寂寞。高处不胜寒,人前风光无限的人最是压抑。这阵子教育局检查得紧,他做事十分小心,除了上班就是应付大大小小的人物,眼睛那么多,你知道谁是明,谁是暗?权重,更要谨慎。心事重,头发也掉得厉害,又整日无法排遣。和人应酬吃饭,精力全不在吃饭上,吃在嘴里什么都不香。胃口差,喝酒喝不醉,心里时刻警惕着,只喝得头痛。
只有见了她,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常常一觉睡过去,得到前所未有的一阵平静。
她接过店员包装好的项链,和他说笑着,走出金店。街上微微下起了小雨,他竟享受起小雨的惬意,脚步慢下来,和她肩并肩走着。他说,我们去那边的公园走走。她欣然笑了,跟着他走。他仍旧是主宰,但不知为何,她喜欢他这样温柔的主宰。
三
“来晚了,吃完饭又乱寒暄了一阵!”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催醒了凝眉,紧随着他的说话声,有点急迫,有点歉意。
他把包扔在沙发上,解开紧扣的衬衣扣子让自己透透气。她站起来帮他拿拖鞋,却被他一把抱住,他把皮鞋一甩,穿啥拖鞋,先让我看看你。她笑着半推搡他,他把头靠在她的怀里,像一个在外面野了一天的孩子,回到家找到一个安静的去处。
“教委的人来来去去,总让人心神不定。家长那边也不安宁,好的时候就他们好,乱事也是他们添出来的。”白夜把凝眉抱到沙发上,闭上眼睛躺着。
她心里一惊,难道江一墨那边已经开始动作?她摸着他的头发,这不多的头发很快就要全部剃光,穿上粗糙灰暗的囚服,让他坐牢去?纪检的人很快会来调查,他这样讲究绅士派头的人,一定什么闷气都吞在肚子里。反抗不反抗都不顶用,这么多年的对头,江一墨这次铁了心整倒他。
没有高档衬衣,没有公文包,连烟也没有。他会和谁关在一间囚室?没有校长办公室的开阔与敞亮,几平方米的小房间,他这么好面子的人,要几个男人挤在一起,别说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还要干监狱指定的劳动。让他去扫厕所、搬砖头都说不定。
他是内心高傲的人,会受得了别人的驱使和欺负吗?他会不会为了要一支烟抽去和别人说好话?他其实脾气倔强,否则也拼不到校长的位置,他也许挨了别人的打都不会叫一声。
他的头放在她的怀里,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太累了,需要一个女人带给他宁静。更像一个孩子,躲在母亲的怀抱里。无论多么强硬成熟的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都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