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的父亲忽然激动起来:“凝眉要读书,就让她读,我以后不吃药了,把我的那份钱省了给她!”继母气得摔了碗转身走了。
凝眉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纠结,但她无力反抗,这种情绪积压在心里,像滚烫的熔岩在流动,却没有爆发的出口。她恨自己的命运,却没有改变的力量,当同龄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充满憧憬时,凝眉却感到心里一阵阵绞痛,血液冲上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流在脸上。
她报了学费最少的师范大学,她想快快毕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离开这个家,想办法把父亲的眼睛治好。她需要成为正式教师的编制,她拼尽全力,想要自己能够养活自己。这个编制对别人也许并不重要,但对于凝眉太重要了,她需要这份保障和独立,只有获得保障和独立,她才能不再看继母的脸色,能把父亲接出来,带他到大医院做手术。
她知道,自己离开家,没有人会为她难过,除了自己瞎眼的父亲。继母不会茶饭不思,她一提起凝眉,就抱怨凝眉浪费四年时间上大学,没有早点出来工作,对这个家不管不顾。她的弟弟和妹妹,对她这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姐姐从不亲近,她的离开,只会让他们高兴,可以腾出一间空屋子,他们从此不必在狭小的房间里、饭桌上挤闹争抢。
凝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离开父亲,这个软弱的、却给过她温暖的人。这个男人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另一个男人走进她的生活,进入她孤独的领地。白夜,这个她要拼命保护的男人,是除了父亲之外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
凝眉悄悄走近父亲,在父亲剥黄豆的手里塞进一卷钱。父亲感觉到有人给他东西,他惊讶地慢慢摸索着站起来问,是谁啊?凝眉忍住眼泪,她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江面上长长一声呼啸,一辆轮船开过,浊浪卷在江面上,拍打着船身。该是退潮的季节了,可江水还是浩浩荡荡,夜幕黑了下来,船灯打在江面上,江里泛起黄白的浪。
五
江一墨知道是凝眉告的密,气恼万分,恨自己终究押错了宝,找个理由把凝眉从和平里小学开除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所学校是待不住了,就是江一墨不撵自己,自己也不敢留在这里。此时此刻,凝眉的心里只有白夜,白夜是她唯一的温暖与希望。
白夜反应很快,火速赶到学校,整理资料,清理了那些账目,让江一墨无迹可寻。他忙忙碌碌地消失了两天,第三天,白夜发短信,说在离学校远一点的一家饭馆等凝眉。
饭馆里人很少,白夜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他已经点好了菜,还要了酒,白夜说,喝了酒,心里就松弛多了。“你也喝一点吧。”白夜给凝眉倒了一杯。凝眉不会喝酒,但她知道此时的白夜正在苦恼之中,她想让他高兴,她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
“你会喜欢的。”他看着她说。凝眉笑了笑,她看到今天的白夜,眼睛里多了几分柔软。他说起他自己,二十年前的他,从师范毕业,如何一步一步走上讲台,成为教师、教导主任、校长......
“我是从乡村小学里走出来的,那座学校早就被夷为平地,但那里有过我最初的记忆。学校的正中心,是一棵很大的槐树,至少要三个人才能抱住。树冠自不必说,粗大的根盘在地上,沿着学校蔓延开去。每天傍晚,学校里的人散去,我会坐在树根上发呆。前不久我回家乡,槐树已经不在了。这样的树,竟然轻易就消失了。人,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啊!”
白夜说着,灌下一口酒,“每个人心里的故乡都在陷落。”
凝眉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一个淡泊的学校,究竟要怎样在强手如林的土地上生存下去?最好的教育根基在哪里?对我来说,教育本身病了,我也病了。我想用更多的物质填满自己,用耗尽生命力的方式,消灭空虚,可我最终被空虚打败。诗意的栖居永远都是可能的。只是,这需要极高的智慧。我不认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拥有这种智慧。”
白夜又喝下一杯酒,他说得激动起来。他并不在乎凝眉是否听得懂,他只想表达自己。也许这表达里,有对凝眉的感谢,也有对自己的忏悔和无奈。
凝眉的心猛然疼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他有学识,也曾怀有自己的理想,但也有苦闷需要人倾听、理解。他和她一样,各自活在各自的孤独之中。
饭馆里很安静,还没有到上客的时候,窗外的阳光一点点变成橘红色,这是下午四五点钟街边一间普通的饭馆。凝眉听着这些深刻却断断续续的话,她抬头望着窗外,她知道,如果自己的目光足够辽远,她会看见,自己坐在一个小小的星球上,这个名叫地球的星球,正在苍茫的宇宙中飘浮。而宇宙中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动,都足以拨动她的心弦。
“你在想什么?你藏不住的,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心里的一切。”白夜看着凝眉说。凝眉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她在心里说:“我唯独藏起了我的孤独。我想把自己交付给一个人,但我不能让我的眼睛说出这种渴望,我内心的挣扎。这让我无法与你的眼睛对视。”
凝眉成了正式教师,白夜解决了凝眉的编制问题。可当这份凝眉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东西放在手里时,凝眉没有一丝快乐。她知道,有一样东西从心里永远流逝了。白夜说,我的妻子很快就要回国了,带儿子回国过暑假。儿子已经适应了加拿大的生活节奏,开学后将独自返回。妻子想念白夜,要留下来。
当白夜带着妻子、儿子在学校的餐厅打饭时,每个老师都主动上前打招呼,白夜热情地把妻子介绍给大家,凝眉看见,远远地绕开了。她偷偷站在一根柱子后面,背对着他们,她没有勇气看这个亲热的场面。她手里的餐盘瑟瑟发抖,她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心里一阵痛苦,表面上平静,心里的江水却不停翻滚着,把两艘船哗地打翻了。
那间屋子,摆满狼藉的脏衣服和鞋子的屋子,带有白夜气息的屋子,凝眉再也不会去了。不用再收拾凌乱的房间,也不用再洗衣服。凝眉知道,她的生命里,从此缺了一角。那棵梧桐树,凝眉曾坐在白夜的沙发上看见的,窗外的那棵梧桐树上,一片叶子轻轻飘进来,落在了空空的地上。
凝眉把父亲接到城里看眼睛,漫长的水路,江风凛冽,父亲的腿在船上冻僵了。凝眉的腿也冻僵了,下了船,她扶着父亲,拄着那根竹棍做的拐杖活动着,她用手按摩着父亲的腿,好一会儿,才勉强可以走路。
父亲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女儿有心事,父亲问:“怎么了,你累了?”“不累,只是有点冷,不碍事。”凝眉笑笑,她想让父亲安心。
腿上的一块骨头忽然疼起来,是凝眉从未体验过的疼,这痛感像一根针,从心里漫延到腿上,凝眉想,这种痛恐怕会延续到以后许多个冬天、夏天、秋天……
凝眉坐在医院的长凳上,等着在病房里做检查的父亲。也许是被江风吹坏了,凝眉依然觉得冷。
隔了多少年,今天的凝眉,再也回不去那个遥远的冬天。她踮着脚,把长满冻疮的小手泡在江水里洗野菜;那个瞎了眼睛却望着江水,在一扇破旧的木门里等她的父亲;那个在小酒馆里喝醉,激动地说话的白夜……她再也不能把他们唤回到温暖的屋子里。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地过冬。
凝眉裹紧了自己的大衣,她准备了厚厚的衣服,是给这个冬天准备的。我是没有被江水卷走,没有被冻死的孩子,一定能走过冬天。她呵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