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个人(5)

时间:2014-06-12 00:52:09 

这世道,谁管谁的死活。牛叔的哥说,自己掂量着办吧,牛叔不自觉地摊摊手,像撒手把什么东西丢开似的。

没法了,牛叔摇头自语,又乞求般地说,你照看咱娘。

牛叔哥的脚在地上狠狠地搓来搓去。烟头变得稀巴烂,揉进了泥土。

牛叔又对他嫂说,大嫂,我走了。

牛叔的嫂不吭一声,却转头看我一眼。

我想,她是要问我来她家干什么。

我看牛叔去死。我说。

布谷声声催布谷。整整一个下午,社员们都忙乎着点种花生。

太阳落到西山沟去了。映着晚霞,社员们走了,我爹我娘也走了。牛叔却没走,香姐也没走。牛叔自己跟自己说,量量今天干了几亩的活儿。香姐给她娘说,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拔点草回家喂兔子。我说,我跟牛叔量量活儿。

香姐姓赵,牛叔姓赵,我也姓赵,我们生产队的人都姓赵。香姐是我堂姊妹的姐,牛叔跟我和香姐远一层,但按辈分我和香姐都叫他叔。

我多大了呢?现在算算,也就是五六岁的样子。那时五六岁的孩子,比现在三四岁的孩子还要憨得多。我的情况是,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一个襁褓中的弟弟。我大娘常对我说,疼大的,爱小的,毁了中间的。看你可怜不?说完,做个可怜相,继续骗我说,你亲娘是要饭的,来这里要饭丢下你就走了,不要你了。我便两眼泪汪汪的。我自己也觉得,姥娘不疼舅舅不爱的,丢了没人找,掉了没人拾。每天吃饭,我爹我娘或许都会查查人数,可能因为没有文化查不清,也可能觉得四个和五个没有多大差别,多个少个都无所谓。每次,我在饭桌上也不大理我,不在也不找我。有一回,我跟着牛叔玩了三天,跟着牛叔的娘睡了三夜,第四天中午到家里吃饭,我爹我娘都拿怪怪的目光打量着我,他们可能是奇怪怎么多了一个人,也可能对我不见几天又能回来,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不问,我也不说。所以我很放心我爹我娘,他们绝对不会打扰我的玩兴。

香姐多大?香姐的娘常常数落香姐,说香姐丫环身子小姐命,十七大八了就光知道挣两个工分,连根针都拿不动。又说,我这么大都快生你了。每当香姐的娘说出后面的话时,香姐的爹就要摔筷子砸碗。香姐的爹为什么那样,我问过我娘。我娘说,小香是带犊子。我问牛叔带犊子是什么意思,牛叔给了我一耳刮子,让我闭上我的臭嘴。

牛叔多大?牛叔的娘疼爱牛叔,没骂过牛叔,我娘说我的眼是泥蛋子捏的,我的泥蛋子眼又看不出来牛叔有多大。现在想想,牛叔有三十岁了吧——那可是一个完全可以划入光棍行列的年龄。牛叔的娘常叹气,你爹要是活着,你早该娶上媳妇了。揉揉她的瞎眼,再叹一口气,孩子得能上街打酱油了。牛叔的娘说,她不死,就是为着看到牛叔娶上媳妇,抱上娃娃。我问牛叔,为什么不娶媳妇?牛叔瞪我一眼:娶你姨?老长时间,我都觉得对不起牛叔,觉得牛叔娶不上媳妇,都怪我只有一个姨,还让别人娶走了。

在我眼里,牛叔长得人物标致的。牛叔的那身打扮,社员们都说是先生派的。夏天牛叔也不像那些男劳力,干瘦黢黑的身子,套一件大裤衩子就算穿衣服了,地上一蹲,什么都看得清楚的。牛叔呢,天再热也穿着长裤子长褂子,袖子也只是卷起来一折,板板正正的,还有肥皂的香味。更让我觉得牛叔排场的,是牛叔总是戴着帽子。帽子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一顶深蓝色的布帽,特别的是,牛叔夏天也戴着,如果有炎炎的太阳照晒,需要戴席夹子,牛叔便把席夹子扣在帽子上面。

我问我哥,天热的时候,牛叔怎么也戴着帽子?我哥说,秃子。那时候牛叔兄弟们在世的,只有牛叔和他大哥,我没见过他二哥,人们说夭折了。没有了他二哥,牛叔也没能往前排名,除我叫他牛叔,村里人背后都叫他三牛、三秃子。有一回,我趁着牛叔没有注意,猛地抹掉了他的帽子。牛叔头上有的地方稀稀拉拉地有些茸茸的毛,有的地方则是发亮的疤。我哥说是花秃子。

真香,牛叔说。

香。我哼囔下鼻子,往天上闻闻,又问,什么香?

牛叔说,花。

草也香,香姐说,还有这新翻的土。

牛叔坐在土堆旁,香姐坐在牛叔身旁。刚才,香姐在那边的山坡上拔草,穿着红色的上衣,坡地上一起一伏的,万绿丛中耀眼的一点红。香姐能坐在这里,是我把香姐叫来的,是牛叔让我叫的。我跑着去叫香姐,站在一块大石上招招手,香姐提着篮子就来了。

现在我想,种种迹象表明,香姐说不走,说拔草喂兔子,其实就是为了牛叔。香姐已经暗恋上了牛叔——当然,这点,我昨天还见到了回娘家的香姐,却没有好意思开口问她,我估计问她,她不只不会把实情告诉我,还会令我自讨没趣。其实,牛叔又何尝不是那样——恋上了香姐,在等香姐?当然,牛叔那时的心思,我现在更没办法向牛叔探询了。

香姐拿着一棵小草。嫩嫩的野草开着两朵淡紫色的小花,还有一簇拥挤在一起的花骨朵。香姐纤细的手指抚开花瓣,轻轻地往花蕊里面摸。她要走进去,看看里面的神奇。香姐篮子里装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草,有的也开着花,红的,蓝的,黄的,紫色的,都鲜艳得叫人怜悯。一只蜜蜂嗡嗡地飞到篮子里,这朵花那朵花的,忙不停地嗅来嗅去。

东边龙山上,槐花热闹地开着,一片片一片片的,白得像雪,送来阵阵暖暖的芳香。山脚下,零星的地块里,油菜们用金黄色的花朵,装扮着这片山地。河边,柳树早已把叶子舒展开,枝条随着微微南风,碧绿地摇摆着。河水清清,冲着石块,哗啦啦响,向着令人神往的远方流去。

春天里,万物都鲜活了起来。

牛叔来了诗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牛叔说,我最喜欢过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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