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时间:2014-05-12 20:04:27 

我已经三个月零十七天没有吃肉了。我的三个哥哥和两个妹妹也是。捉襟见肘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避免谈到肉,但邻居家传来的肉香引起了我们一场舌头上的骚乱。母亲都快控制不了家里的局势,终于答应等到祖母生日那天吃一顿肉。祖母已经86岁,躺在病榻上的时间远比我们没吃肉的时间长,身体每况愈下,估计过不了年关,但当她听说将要吃上肉了,快乐得像我们兄妹中的任何一个。为此,母亲快速而痛心地将地里能卖的东西都贱卖了,终于凑足了六块钱。家里每一个成员,包括久不闻窗外事的祖母都知道,这是三斤肉的钱。我的兄妹大概在家里憋坏了,迫不及待,都争着跑一趟镇上,纷纷向母亲保证,晚上肉肯定会落到我家的锅里。

“必须是三斤!”母亲厉声说道。没有三斤肉无法应付这几张三月不知肉味的嘴。母亲严厉起来是说一不二的,我们没有谁敢阳奉阴违。

兄妹们轮番向母亲表明自己多么适合去镇上买肉。我把他们推开,说,我跟肉铺行那些屠户熟得很,老金、老方、老宋、老阙,他们都认识我,不敢对我短斤少两,或许我还能从他们那里多要一些。

这是兄妹们都无法比拟的优势。虽然他们据理力争,但母亲最后还是把钱交到了我的手上。

“去吧!”母亲再次厉声强调说,“必须是三斤!”

午饭后,我将钱藏在身上最安全的地方,撒开双腿,像一匹小野马,往镇上飞奔,我的身后扬起了滚滚黄土。

镇上人来人往,大部分是无所事事地闲逛。我从那些散发着汗臭的肉体中间穿过,老马识途地直奔肉行。在我心目中,肉行是全镇最重要的地方,但它不在镇中心,像电影院不在镇的中心一样。

肉行和电影院中间隔着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肉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而电影院是我最不熟悉的地方。每次到镇上,我总喜欢坐在肉行临街的长椅上,遥望电影院墙壁上的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倾听从电影院传来的人物对白和配音,想象银幕上每一个角色的言行举止和观众席上表情各异的脸孔。长椅上日积月累起来的污垢散发着油腻的气味,苍蝇和肉行里粗鄙的闲言碎语也无法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愿意就这样端坐一个下午,直到电影散场,然后一个人乘着暮色孤独地跑十几里路回到村里。肉行里的屠户都说,见过听戏听得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的,没见过听电影也听得如醉如痴的。他们不知道听电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有些电影在电影院里不止上映一次,只要听过两次,我便能复述那些情节,背得出那些台词,甚至能模仿电影里人物说话的腔调,令肉铺行的那些奸商刮目相看。但他们决不会施舍两块钱给我买一张电影票。

然而,听电影肯定比不上看电影。我特别羡慕那些能大摇大摆走进电影院里的人。我最大的愿望是天天都呆在电影院里。但一年到头,我能进电影院一趟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了。何况,我连到镇上一趟的机会也不容易得到。

肉行的屠户们看到我,对我说,小子,好久不见了,又来“听电影”?卢大耳说了,从今天起,“听电影”也要收费了。

卢大耳是电影院入口的检票员。我才不相信他们的鬼话。

“那大街上的人都得向他交费。”我说。

他们说,卢大耳说了,只对你收费,因为你“听电影”听得最认真,电影里的门门道道都被你听出来了,跟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没有多大区别。

我说,我今天不是来听电影的,是来买肉的,今天是我祖母生日,我必须买三斤肉回家。

屠户们大为意外,纷纷夸自己的肉,从没如此慷慨地给我那么多的笑容和奉承。我像国王一样挑剔,从头到尾,对每一个肉摊的肉都评头品足一番而没有下决心掏钱,终于激起了众怒。他们开始怀疑我的钱袋。我从衣兜里摸出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六块钱,并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像炫耀一堆大钞。

我不是嫌他们的肉不好,只是觉得我应该还是像一个老成持重的国王,跟他们周旋,直到价钱合适到令我无法拒绝为止。然而,价钱要到达最合适的位置,要等到肉行快打烊的时候。到那时候,他们往往还剩下些品质比较差的剩肉。这些开始散发着馊味的剩肉往往被他们忍痛贱卖掉。也就是说,六块钱现在只能买三斤肉,到了傍晚,却有可能买到四斤甚至更多。如果提着四斤肉回到家里,我将成为全家的英雄。因此,我得跟他们耗时间。时候还早。反正我不缺时间。

屠户们看不见我的城府有多深,肤浅地对我冷嘲热讽,特别是老宋,说我妄想用六块钱买一头猪回家。我历来对老宋不薄,差不多每次买肉我都是光顾他的肉铺,他说话却如此尖酸刻薄!金钱确实能照得见人心啊。

我不管他们,像往常那样,坐在肉行临街的长椅上,安静地“听电影”。我已经很久没有“听电影”了。

电影刚好开始。一听片头音乐,便知道是日本电影《伊豆的舞女》。这是一年来我第三次“听”这个影片了。估计是电影院弄不到新的影片,便放映这些旧影片糊弄人,怪不得今天的电影院门口冷冷清清的,似乎连检票的卢大耳都不见踪影。但当我听到薰子说话的声音时,心还是禁不住狂奔乱跳甚至浑身颤抖。然而,万恶的电影院竟然从没有张贴过《伊豆的舞女》的海报,因而我无法知道薰子长得什么样子。我无数次想象薰子的模样和她的一颦一笑,她长得是不是像我的表姐?或者像我的堂嫂?又或者,表姐和堂嫂加起来也比不上薰子漂亮、温顺?我好像跟薰子早已经相识,她从遥远的日本漂洋过海来到我的小镇,每次都只是和我相隔一条简陋的街道,一堵破败的墙,甚至只隔着粗鄙委琐的卢大耳,仿佛我只需伸出手,便能摸到她的脸。她已经第三次来到我的身边,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我觉得我应该和她相见。

肉行也变得冷冷清清了。我从长椅上站起来,引起屠户们的骚动。

“你不买肉了?”他们的脸上泛着油光,脏兮兮的身子养着一群群的苍蝇。无论如何,薰子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与我相见的。

我说,我得去见一个老朋友了。

屠户们莫名其妙,目送着我穿过街道,走到电影院门口。我满以为,今天电影院会大发慈悲、大赦天下,免票观看电影。事实上,电影院的入门确实没人把守,畅通无阻。我将信将疑,左顾右盼,确信卢大耳不在,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简陋的电影院里只有寥寥的几个观众,连放映室里也空无一人,只有放映机独自运转。我拣一个角落的座位坐了下来,故意把身子掩藏在座位上,抬眼看到了银幕上展现出来的山川、河滩、小屋和几个老歌女马上就能看到薰子了!我下意识地直了直身,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这将是我和薰子的初次相见,我还快速地整理了一下仪表,双脚相互搓掉对方的污垢。一切准备就绪,突然一只手将我从座位上拎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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