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傻的鬼(3)

时间:2014-05-12 19:56:07 

“那时候我特傻,想了不少办法,拼命地蹦啊跳啊,还偷偷地拿棒头敲肚子,想把这个孽种敲下来”周金涛屋里头就这么对大家说。“还有呢?”有人追问。“还有吗”周金涛屋里头就欲言又止,低头用手梳理周傻的头发去了。

“敲不下来,就拿棒头捅呗;我就不信捅不下这只小麻雀来。”老孔替她接茬道。

“你当是捅树上的鸟巢呀?”周金涛屋里头笑道。

“管它是鸟巢还是蛇洞,周金涛日捅夜捅的,就没捅下来?”

“谁说让他捅了?”

“哇!你不让他捅,那让谁捅了?”

“你呀。你忘了?”

掌声响起,笑声一片;老孔被人推来搡去,以示祝贺。

“老孔老木匠了,凿洞榫接这活儿最拿手了,咋也捅不下来呢?”

“榫头太短,榫头太短。”

老孔倒是“老实”。但他一“老实”,又引得哄堂大笑。有人捂肚子,有人抹眼泪,有人猛拍自己大腿,有人东倒西歪周金涛屋里头也激动地抖着双腿,一上一下,抖得像筛糠似的;周傻坐在她大腿上比骑马都欢,摇晃着鸭梨状的大脑袋,兴奋地“啾啾”乱叫。

“周金涛呢?周金涛呢?”有人故意叫他。

周金涛刚才还在家的,但等大家想起他来,需要他参与时,他却早已不在家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又去了哪儿?总之,这是一个特没劲的家伙,家里有着这么可乐的事情,他却不懂得享受,偏偏一个人像孤魂野鬼似的在外面闲逛。

只要有德城人在家里,周金涛屋里头就会无休无止地复述,但她的复述早就不纯粹了;德城人的脸色和他们心怀鬼胎的提问,往往使她的复述走上歧途,而且越偏越远。“真有那么怕吗?”有人提问。“那是。为了生这个孽种,我算是去过鬼门关了。一只脚已踏进棺材,另一只脚也要跨进去了,多亏叶老先生,要不然我早就转世投胎了。张生娘还说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真是‘天经地义’得吓人,我发誓再也不生了”

“周金涛要碰你呢?”

“他敢!”

“鬼才信呢!女人嘛,生了孩子忘了痛;他不碰你,你还逼着他碰呢。”

“真的。我们有两年没”

“那两年以后呢?碰了吧?”

“吃惯了咸的,菜里不放盐,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我当自己一辈子不碰都没关系。那又当不来饭吃!饭不吃会饿死人的,那有啥呀?谁晓得有天我在屋里午睡,那像是突然醒了,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暴跳如雷,瞅见那没用的东西就来气,把男人连同儿子一起骂出门去,眼不见为净,想总可以落得清静;谁晓得他们一走我心里更烦躁,心火就跟打铁铺的大火炉越烧越旺,吼叫着,爆裂着,火焰都蹿到房顶上了。我从来没有那么难过过。真的,说不出来的难过,我想我死掉算了。我去拿了把薄刀,到檐口的七石缸沿上来回蹭刮了数下:我转了个团团,找了根棒头,半尺多长,我把头削尖,回到屋里,回到床上,打算用它作个了断”

周金涛屋里头知道德城人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隐私,来满足他们倾听的欲望,希望把他们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身边。

果然,有人就问:“你该不会是想把它戳戳烂算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到了?”

“那你想戳哪儿?”

“我戳眼睛不行吗?我戳嘴巴不行吗?我戳耳朵不行吗?女人身上的洞儿多了去了。”

“才不是呢!你老实说,是不是想戳那儿?”

“说真的,那天男人要是再晚点回来,我就没命了。你说他压根儿就没走开?有可能,他就候着。他夺下棒头,问我想作啥?你说这个死人,我想作啥他还看不出来吗?我扑上去,跟野兽没啥分别。真的。那回真是要死要活的,好像要了今天,就不要明天了。第二天下床去,人站都站不稳,脚刚落地就趴倒在地上。”

“周金涛有这么厉害吗?”

“我说的是他。”

“吃撑了,还有啥滋味呀?”

“就想撑死算了,免得再受生育之苦。”

“帮帮忙,要死也先死男人好吧?”

男女之间那点事多说也无趣,当周金涛屋里头的复述已经没什么可乐时,德城人纷纷避而远之,惟恐被她拽住不放,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但周金涛屋里头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或者说她已经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家里热热闹闹的,有一群入围着她倾听,插科打诨,笑声阵阵。当门可罗雀,家里冷清得只剩下自己的叹息声时,周金涛屋里头一分一秒都呆不下去;她带上周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德城人远远地向母子俩行注目礼,远远地谈论着他们,见他们朝自己走近,又像心中有鬼似的匆匆散去。周傻紧贴街墙走着,大脑袋倒挂在胸前,脸始终侧向街墙;周金涛屋里头突然啪啪地打他的脑袋,高声骂他倒霉鬼、讨债鬼,却丝毫引不起德城人的关注。周金涛屋里头是吃惯了顿顿大餐的富豪,现在沦落为沿街乞讨的叫化子,而且还是个人人憎恶的叫化子;她期待的眼睛不再有一丝亮色,人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德城人再见她时她像一只蔫头的瘟鸡。

但她毕竟是周金涛屋里头,瘟鸡蔫头了一段时日后,突然又把头抬得高高的,去老马的店里讨个说法:别人可以对她不理不睬,惟独老马不可以。就连老马也认同了这个理,他最初表现出一个屠夫难能可贵的品德,容忍周金涛屋里头在他店里走来走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许正因为这些话的莫名其妙,周金涛屋里头说话时总是用手去戳案板上的那些肉,以增加她说话的力度与分量。周金涛屋里头东戳戳西戳戳,说周傻现在这个样子要老马负责,是他把周傻吓傻的。还说老马心中有鬼。老马听她说自己心中有鬼,就让她把脏手拿开:周金涛屋里头反而来劲了,手指更加频繁有力地戳着案板上那只猪头,大骂老马猪头猪脑、狼心狗肺、挂羊头卖狗肉;老马好男不跟女斗,他强忍了心头的怒火,让她去把男人叫来,让周金涛来跟他进行男人之间的对话;但周金涛从不出现在他店里,周金涛连出门都绕道走。

老马不提周金涛还好,一提他,周金涛屋里头就发难,要他赔儿子。老马觉得可笑,她儿子活得好好的,这“赔儿子”的说法从何而来?老马笑得有些邪乎,大概想到她复述时那些乐事了吧。周金涛屋里头气急败坏道:“我不管。你把我儿子害了,你就得赔我儿子!”老马听说是自己害了周傻,顿时收起笑脸,像个揭竿而起的奴隶,手持割肉的尖刀在空中比划着,责问她:“我就不明白了,我老马怎么就把你儿子害了?”周金涛屋里头又翻出旧账来。老马手中的尖刀果断地朝她面前一划,很有点儿一刀两断的意思:他说:“你少来!你儿子天生就有病,从小就害怕影子,而且昏倒过几次;那就不能怪我随便喊一声,就把他吓成那个鸟样。要说有错,错,绝对不在我老马身上,而在你们身上;你们明知道儿子有病,瞒着不说,还让他独自出来害人。这才是‘害人’呢!”这个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主儿,哪里把她放在眼里?当初,之所以对她一忍再忍,是因为老马确实有些内疚;现在他忍够了,也不想忍了;他叫她滚,从他店里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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