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娘见周金涛屋里头的眼泪流得蹊跷,就一直陪到天亮:但她除了流泪,就没别的动静。
第二天天亮,张生娘就对周金涛说:“你屋里头还不晓得啥辰光生呢,两家挨得这么近,我先回家睡一觉,有事你叫我。”张生娘走后,周金涛绞了毛巾给他屋里头擦脸,问她哭啥呢?他屋里头摇摇头。周金涛劝她别哭了。他屋里头点点头。但点完头她依旧流泪。她就是停不下来。这眼泪不是她能掌控的。她害怕。她老是想到有周傻那晚的哀号声。周金涛屋里头紧紧地抓住男人的手,就像落水者抓住急流中漂浮的树枝,一步都不让他走开。
到了傍晚,张生娘不请自来。
阵痛就像如潮而来的夜色,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深重,最后将周金涛屋里头彻底吞没了。张生娘赶紧扶周金涛屋里头坐上马桶,调教她道:“这生小人就是屙屎,屙屎你总会吧?对,就这样用力屙,用力屙,把那坨坚硬的屎屙出来”但周金涛屋里头屙了半天还是没屙出那坨坚硬的“屎”来,倒是屙得冷汗如雨,人已虚脱,突然从马桶上跌了下来,张生娘扶都扶不住,就拼命叫周金涛。周金涛也不顾什么忌讳,推门而入,将他屋里头抱到床上。她刚上床,周傻就从生门中探出头来;早已急得上房揭瓦的张生娘,捧住周傻的脑袋,咬牙切齿地将他往外拔,只听得哗啦一声,周傻是拔出来了,但伴随而来的是生门口血涌如泉,喷得张生娘劈头盖脸一身腥热。张生娘边采取急救措施,边叫周金涛赶紧请叶老先生。等叶老先生赶到周家,周金涛屋里头瞪着木呆的双眼,眼里不再有泪;脸色比素绫还白;嘴张得像一口干涸的老井,却没有声音。
周傻出生时眼睛是闭着的。第二天也还是闭着的。哭泣时泪珠从眼角挤出来,像河蚌吐珠似的,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粒粒赛珍珠;周金涛屋里头从没见过初生婴儿掉眼泪的,更没见过掉那么大粒的泪珠,掉得她那个心碎啊,自己也跟着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到了第三天,周傻还是不睁眼,周金涛屋里头急坏了,就叫男人抱他去找张生娘。张生娘说是羊水粘住了眼皮,就用手轻轻地拨他的眼皮,但眼皮粘得死死的,她怎么拨也拨不开。张生娘又调了盆温水,用蘸水的棉球轻擦周傻的双眼,吓得他要死要活地大哭;但张生娘擦了又擦,就算有羊水也早该擦干净了,他却始终紧闭眼睛。张生娘越擦越心慌,哪里还敢怠慢,忙对周金涛道:“你还是找叶老先生吧,该不会是得了啥毛病?”
周金涛又急忙赶到同德堂。
叶老先生有一双回春妙手,只要轻轻地搭上病人的手腕,或柔柔地支开病人的眼皮,从他指尖就像有一股真气输入病人的体内,顷刻就能取得病人的信任和依赖,愿意将性命托付于他。叶老先生神奇就神奇在这里,他除了高超的医术,还具有活菩萨的感化力;只见他抱过婴儿,伸手轻轻一拨,周傻的眼皮就噗地分开了。周傻胆怯地瞅了眼外面的世界,又赶紧闭上眼睛,哇哇直哭。叶老先生笑道:“这孩子的眼睛没毛病呀。”这真是奇了怪了!周金涛接过婴儿,愣了半晌,这才欢天喜地地抱回家。
但是,已经能够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周傻,白天醒着时,也还是像被羊水粘住了上下眼皮,始终闭着眼睛;他没有其他初生婴儿对外面的好奇心,甚至对外面的世界置之不理。周金涛屋里头憋足了劲儿逗他,逗得他呵呵大笑,但他也还是闭着眼睛;只有到了晚上,天黑了,他才噗地撑开严严实实的眼皮,一对小眼珠,在黑暗中东张西望。周金涛屋里头寻思着,这孩子的眼睛还是有毛病。他见到灯光就焦躁不安,哇哇大哭;她吹灭灯,他就睁开眼睛张东望西,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另外,他的眉骨特别突出,眼睛又小又深,看时目光阴森森的,不像是个婴儿的眼睛。周金涛屋里头就此请教叶老先生。叶老先生认为周傻在娘胎里呆久了,还不适应世间强烈的光线,过段时间会好的。听叶老先生这么说,周金涛屋里头也就放心了。
周傻三岁那年春天,一天深夜,他还不肯睡。有几只野猫不知在周家屋顶上、还是在窗外的老树上,声嘶力竭地叫春,此起彼落,如同一群婴儿在哀号;周傻惊恐地盯着窗外,随即双目紧闭,焦躁不安地大哭。周金涛屋里头哄也不是,抱也不是,喂也不是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令他安静下来。万般无奈,她点亮了油灯,举灯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啦?谁知周傻睁开眼睛,看到她投在墙上的黑影,犹如一头巨兽扑向他;顿时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第二天早晨,周傻醒来就睁开眼睛:周金涛屋里头大喜,想不到昨晚被自己一吓,倒是把他怕光的毛病给吓没了。从此,周傻和正常人一样,白天睁眼睛,晚上闭眼睛。到了夜里,周傻又哭泣不止。周金涛屋里头连忙喂他,但他依旧哭闹。周金涛屋里头硬着头皮点灯试试,谁知周傻见光就笑了,眨巴噙泪的小眼睛;她心一软,抱起他亲了又亲。
不怕光的周傻却又害怕他过去所喜欢的黑暗,好像黑暗中藏着吃人的怪兽,尤其野猫出没的夜晚。德城不应该有那么多野猫,但随着春天的深入,大概家猫也加入了野猫的行列,每当夜深人静时在外面疯野。它们的叫春声,很野,也很凄惶;仿佛被死神抓住的那一刻所发出的最后的呐喊,叫得天地之间空落落的,令人不寒而栗。它们不知道周傻听到叫声就会大哭大闹,甚至会昏厥过去。周金涛冲出去,将他家附近的野猫统统赶走;但野猫跑到远处,依旧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声。对此,周金涛也没有办法,他可以禁止自己发情,却无法禁止野猫发情;周金涛和他屋里头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点上油灯,轮流哄周傻入睡。
最初,德城人感兴趣的是周傻。
一个八岁的孩子突然会讲鸟语,在德城稀奇得很;再加上周傻就像皇帝圣旨口,在德城人千呼万唤中才难得“啾啾”那么一下,不稀奇才怪呢!德城人第一遍听稀奇;第二遍听过瘾;第三遍听平淡;到第四遍听时,就问周傻会不会别的,比如“嘎咕”、“啁啾”或“叽叽喳喳”什么的,他们还学给周傻听,希望丰富他的鸟语;但周傻除了“啾啾”之外,就不会别的,德城人再听就觉得单调枯燥,味同嚼蜡;怎么听都只是一种声音,未必有任何意思。只有个别脑子被门挤扁了的德城人,才会无聊到去探究每声“啾啾”的意思,以及这声“啾啾”与那声“啾啾”之间的区别。德城人的兴趣也就转移到周傻的童年往事上。
几天后,德城人比周傻本人都清楚他小时候的那些破事。至此,他们仅剩的一点兴趣,就只保留在周金涛屋里头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他们留心观察她复述时的一笑一颦,一个忸怩小动作——这些令她尴尬的细微处,至少还能让德城人乐上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