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傻的鬼

时间:2014-05-12 19:56:07 

周傻在他八岁那年夏天突然开始讲鸟语。

事后,照德城老中医叶菊如叶老先生的说法,周傻的身体、心智及其一切就停止在他开始讲鸟语的这个夏天。他所讲的鸟语,也未必就是鸟类的语言:而是一种德城人无法破译的非人类语言。那是因为周傻在经历生死之后,突然穿越过现实的界线,进入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太阳尚未落山,知了吵得造反,周傻蔫头耷脑地走在街上。邻居老马以杀猪卖肉为生,这时候出门去相猪,他走到周傻的背后,心里一痒,就想捉弄一下这个邻家男孩,便大喝一声:“鬼来啦!”周傻顿时跳将起来,彷徨四顾,偌大的脑袋转得跟陀螺似的,急忙问:“在哪儿?在哪儿?”

老马指住他地上的影子道:“喏!这不是鬼吗?”

“鬼呀!”周傻大叫,撒腿就逃。

德城街上原本没什么人,听到尖叫声反倒多了起来。

周傻骨骼奇特,一个鸭梨状的大脑袋,万般沉重地支在一截像稻草绳那样细长的头颈上;眉骨又像原始人那么突出,双眼深凹,看不到有眼珠子,却让人固执地去找,等找到深穴中鬼火般的发光小点,又冷不丁地让人胆战心惊:还有他的身体,像癞蛤蟆那样肥胖,使他原本就细长的头颈看上去尤为恐怖,像秋后干枯的向日葵茎秆,随时都会被风折断而落下偌大的脑袋来。他边跑边朝自己的影子甩手,不许它跟着;但那是他的影子,怎么可能不跟着他呢?周傻很生气,拼命甩手的同时,嘴里还念念有词。

德城人瞧着就特有趣。他们像是预谋好的,纷纷朝他的影子跺脚拍手,赶鸭子似的驱赶周傻的影子:“鬼呀!快走开!找你主人去!”

周傻一路东奔西撞,最后逃到护城河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头就扎了下去。

周傻很快被救上岸。

他的头还是那么大,头颈还是那么细,原本就胖的身体却壮了不少,肚皮鼓鼓的,敲上去咚咚响。老马自告奋勇,倒背着昏迷不醒的周傻,一口气跑过三座桥,吐得周傻胆都掉在路上了,脸色铁青,眼泪鼻涕倒挂在头发上。老马送他回家,周金涛连忙给儿子清洗、换衣。老马抹了把脸上的水,一个劲地赔笑。周金涛屋里头一直脸板板的,始终没吭一声。周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马想想都后怕;走出周家大门,就狠狠地掮了自己一个巴掌。

这天午夜,周傻在梦中不知与什么东西激烈争吵,拼命挣扎,尖叫:“我不要!我不要!”身体越来越烫,如火炭般炽热;人已陷入昏迷状态,说话模糊不清。所幸的是同德堂就在同一条街上,叶老先生又慈善得像个菩萨,任何时候随叫随出诊;叶老先生往周傻脚底心连扎三针,就“扎”退了周傻的高烧。叶老先生吩咐周金涛屋里头用冷水毛巾敷头,隔段时间给他擦下身体。

第二天上午,趴在床沿上的周金涛蒙蒙咙咙听到鸟叫声,睁开眼见是周傻醒了,就叫他屋里头。他屋里头从屋外进来,见周傻朝她“啾啾”地叫,就叫儿子,但周傻只会“啾啾”地叫。周金涛和他屋里头大惊,赶紧背他去同德堂。叶老先生诊后道:“令郎脉象平和,除了身体虚弱,并无大碍;至于满嘴鸟语,只是惊吓所致,过几天就没事了。”但十天半个月后,周傻只讲鸟语,不说人话。叶老先生复诊,可能是高烧烧坏了喉咙,也可能是落水时碰伤了神经;先施以针灸疗法,一周后又配合药物治疗,连续给他服了三个疗程的不同中药,均无奏效。叶老先生无奈,最后不得不告诉周金涛和他屋里头:“令郎的喉咙已无法治愈,不哑而哑,今后恐难再说人话了。”

周傻讲鸟语的当天就惊动了德城。

周傻坐在周金涛屋里头的大腿上,开始接待一批又一批闻讯赶来的德城人。许多德城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傻本人;见他骨骼奇特,无不啧啧称奇,都说他天生就与众不同。周傻虚弱地靠在他母亲的胸前,闭着双眼,懒于见人;惹得不少德城人使劲地挑逗他。周傻高兴,就“啾啾”那么两声,令闻者欣喜若狂;若是不高兴,半天不吭一声,叫人大失所望。德城人比叶老先生还叶老先生,他们探讨起周傻讲鸟语的成因,以及“啾啾”的意思来,个个说三道四、吆五喝六,认为自己的观点最正确。这一切在事后看来都是徒劳。就连叶老先生都束手无策,旁人还能有什么招数呢?但德城人热衷的是这个气氛,人人脸上洋溢着比过年还要快乐的笑容;即使不在周家,而是在大街上偶遇,也能就周傻讲鸟语的事谈论上半天。

周金涛屋里头开始还哭哭啼啼,后来就比德城人都兴奋,成天叽叽喳喳的,像春天里发情的呆麻雀,在枝头发疯地跳跃、聒噪。周傻的过去作为第一手研究资料,德城人知之甚少,他们急于想了解,就将恭维话、高帽子一个劲地批发给周金涛屋里头。她照单全收,日复一日地絮叨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或者说,那些不日就人人皆知的往事),享受着在复述中被德城人用殷切的目光层层包裹的惬意。周金涛屋里头无疑是快乐的。她比任何德城人都快乐。她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听她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哪里像个儿子刚刚遭了罪的母亲?

周金涛屋里头怀上周傻那次,窗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哀号声;周金涛屋里头大惊,问男人是什么声音?周金涛却啥也没有听见,反问她听到什么了?周金涛屋里头说像是婴儿的哭声,但她从没听到过这么凄凉的哭声。周金涛说是野猫叫春吧。周金涛屋里头说不是,野猫叫春的声音还要长远,没有这么短暂的。等到周金涛屋里头发现自已有了,就把那夜的哀号声与肚里的胎儿挂起钩来,思想斗争了好几天,就瞒着男人去找张生娘,想不要这个孩子。张生娘说她只接生,不堕胎。周金涛屋里头又去找叶老先生。叶老先生很生气,说他从医五十余年,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悬壶济世”。周金涛屋里头虽然不懂“悬壶济世”的意思,但听得出来,叶老先生也是不堕胎的。周金涛屋里头没有办法,只有胆战心惊地怀着这个孩子。等到怀足了十个月,见自己的肚子毫无动静,周金涛屋里头就三天两头跑经一街:张生娘不知摸过她多少回肚皮,确信是个男孩,告诉她过期儿子是个宝,叫她放心。直到十一个月只差三天,周金涛屋里头才等到肚子一阵抽痛,就差男人赶紧去请张生娘。

张生娘是被周金涛硬从床上请来的。周金涛走得又急,张生娘小脚颠颠的,落在后面边赶边骂他:“你急有个屁用?又不是你生小人。再说头胎哪会容易生的?这世上呀,只有自来人,没有望来人”到了周家,见周金涛屋里头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气喘吁吁的张生娘倒也暗吸了一口冷气,问她痛得厉害吗?周金涛屋里头说:“那倒也不是,一时痛,一时不痛。”张生娘又问:“那你哭啥呀?”周金涛屋里头抹泪道:“我也不晓得。心像是被哪个人用手揪得紧紧的,眼泪就自个儿跑出来了。”张生娘安慰道:“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放心,老天会保佑你的。”张生娘把周金涛叫到客堂里,让他给周氏祖宗点烛敬香,保佑他屋里头生产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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