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动奶奶,徐宏波就把这事交给了父母。张灵芝和徐森林非常纠结。和老人一样,他们也舍不得月亮山。月亮山尽管边远偏僻,也不富裕,但它美丽,每一座山、每一道水都是不可复制的山水画,宁静与祥和塞满了山的每一条缝隙,季节分明的春夏秋冬把他们的日子缝合得严严实实。同其他村子一样,尽管多数人都出去打工了,但村庄依然被留在家里的人支撑着,看不出丝毫破败的景象。人们的思想观念尽管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冲击,但依旧恪守着祖先的教训——勤劳和善良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嫁给徐森林之后,张灵芝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两口子牵着日子的手,相亲相爱,共担风雨,终于挑回了幸福、安康和吉祥。一栋粉刷得雪白的房子、几十亩土地,还有一群牲畜,这些都是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放下这些住进城里,两口子还真是舍不得。当然,更舍不得的,是熟悉的环境、纯朴的民风和乡亲之间的互相关照,那是城市里没有的。可是,老人的病情没有好转的迹象。两口子怕耽误了老人的治疗,商量来商量去,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不随儿子去北京,就在夷城购买一处房子。
夷城是三线城市,这几年吃过催肥药之后,发展的步伐也非常快。但这里离老家不远,环境也还说得过去,老人在感情上比较容易接受。在两口子的劝说下,老人最终还是同意了。于是,他们举家迁到夷城,住在儿子为他们买的房子里,与故乡月亮山斩断了脐带。可是没想到,离开了乡下的青山绿水,老人的病越来越严重,现在竟然急性发作,被送进了医院。
坐在银行营业大厅里的张灵芝发现时间的腿脚似乎肿了,怎么也走不快,尽管那些等待的人正在慢慢离去,但似乎总也轮不到她。她从焦虑的状态中抽身出来,仔细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那些女人。她们都是生活在城里的人,无论老少都经过了精心的打扮,怀里一律抱着一个包,就好像抱着一堆金银。当然,她怀里同样抱着一个包——扶着婆婆出来的时候,张灵芝没有忘记新养成的习惯,顺手就捞起了那个包。那是一个黑色的真皮包,既可以挎也可以提,是她儿子专门给她买的,花了多少钱儿子没有告诉她,她也没问,但她知道一定价格不菲。除了这个包以外,她身上的包装也不逊色于城里的女人,是儿媳帮着挑选的。只是她的脸没有经过任何修饰,被阳光叮咬的痕迹清晰可见,只要看一眼,谁都知道她是从农村来的。
她坐在那里,右手捏着那张流水号,上面的数字是1078。她不明白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更不知道它是银行的电脑系统识别每一笔业务操作的唯一标识。过去她在农村信用社里取款的时候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数字,给会计说过取款的数目,就能取出钱来。现在,她依然在等着喇叭里叫出“张灵芝”三个字,但那个名字迟迟没有出现。张灵芝的焦虑就又转了弯,转到她对城市的恐惧上来了。
进城三个月以来,她一直没有与这座城市对接好。城市生活中动不动就需要数字,这让她的思维总是跟不上节拍。刚刚在这座城市里住下,儿子就带他们到医院里办理了就诊卡。拿到那张就诊卡时,张灵芝发现上面并没有她的名字,只不过是一串数字,而且那串数字不易记住。张灵芝就疑惑了,她叫张灵芝,她的婆婆叫汪念珍,她的男人叫徐森林,那些数字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只不过她没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她告诉自己,既然要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就必须与这些数字打交道,学会把这些数字当成她自己。
营业大厅里,有些人出去了,有些人又进来了,进来的比出去的多,张灵芝渐渐被挤到了沙发的最里面。头顶的屏幕上一如继往地显示出一串串数字,闪烁着病态的光芒。当某个人办完业务,喇叭里就响起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女声,一个新的数字被叫了出来,说是到几号窗口去办理,无论是屏幕上的数字,还是那个不带感情的声音,都没有进入张灵芝的意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始终没有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的焦虑又扑到了婆婆身上,她不知道婆婆现在怎么样了,回家取东西的男人是不是赶回了医院。这样焦虑的时候,张灵芝又望了一眼保安,保安还是站在一进大门的地方,只是背对着她。犹豫片刻,她站起来走到保安跟前,带着一丝怯意,问保安怎么还没有轮到她取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