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刚踩着头,神仙湾的天气不热不冷。段长松又习惯性地开始散步。当然,是在早晨。
近几天,他的心情不是太好。辖区内接连发生几起怪怪的案子,他和弟兄们没日没夜扑腾着闹,硬是没半点眉目。农户的耕牛查不出线索也就罢了,可刘赶三的女儿遭仇老师强奸,段长松请监护人配合调查一下,家长居然不干。你说刘赶三这两口子是不是毛病?
昨夜里跑过一场雨,街面上到处氤氲着来不及散尽的水汽。太阳升得好猛,才只到六点钟,就爬上东山头一竿子高,把整条乡街照得亮晃晃、湿润润的。段长松甩动两条长腿,以他退伍军人的步姿朝街东头逛去。此时,东街方向传来蹩脚的二胡声,是老掉牙的“洪湖水浪打浪”。没别人,这曲子是从吴瞎子那把漏风的二胡里“锯”出来的。
吴瞎子原本只是个边瞎子,小时候和玩伴砸石灰,左眼失了明。后来右眼不服输,赶脚似的跟着白内障,蒙了很厚的云,满世界就全黑了,真是祸不单行。对吴瞎子来说,白天和黑夜没什么区别,它就像一枚铜钱,只是时间的正反两面。在内心深处,吴瞎子更喜欢黑夜。他认为白天是喧闹的、浮躁的、功利的,它在本质上不属于盲人,只属于明眼人。盲人需要安静、淡定,需要在安静淡定里思辨和记忆。黑夜是安静和淡定的,失明的瞳孔只有避开白天光亮的干扰,才能在沉静里把纷扰的世界“看”得透彻,然后对虚妄的人事做出判定。在吴瞎子看来,他是幸运的——他用自己的博闻强记学会了算命。生活向他关紧两扇“门”的同时,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子。这窗子就是智慧的天眼。站在这扇窗口前,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睥睨众生的旁观者,窥视着生活的喜怒哀乐和芸芸众生的吉凶祸福,给埋头赶路的人们拨开云翳指点迷津。吴瞎子算命几十年,据说本事了得。有个湖北妹子曾翻过黄莲垭来乡街上抓药,顺便给重病的母亲算命。吴瞎子一番掐算后催女孩尽快回去,说她母亲已经病愈,不用吃药,连算命的钱都免了。吴瞎子的意思太明白,病人已经升入天堂,去了极乐世界,那是仙境,何须求医问药!后来证实,那位患病母亲果真没有熬到女儿的救命药!这事的真假没法考证,街上的人都这么传说。有脑子不大灵光的好事者多此一举地求证于吴瞎子,结果可想而知,吴瞎子除了拉他的二胡未置一词。于是,吴瞎子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里成了半个神仙——神仙湾并非徒有虚名!只是他的二胡水平就差火了,“锯”来“锯”去老那么几曲滥调,简直是在街上制造噪音!不信你去问问,恐怕满街人的耳朵都让他的二胡声磨出了老茧。
段所长,早嘞。二胡突然歇声。
段长松本没想跟吴瞎子招呼,准备绕过去的——他受不了吴瞎子的二胡,可还是没躲过。都说人的器官功能可以转移,吴瞎子眼上的功夫难道真的让给耳朵了?段长松对这件事情产生兴趣,他收住脚要向吴瞎子求证一下。
吴师傅,你神呢!连我走路的声音都听得出来。
你才神。吴瞎子停下弓弦,巴结说,都说警察是神探。
段长松蹲下来,弹出一颗烟,烟落地上,砸了吴瞎子一只脚。他再抠一只栽进吴瞎子嘴内,对火时,吴瞎子一只手抬起来遮风。段所长,乡干部中数你最没架子,对老百姓亲热。你看,我一个瞎子,这……还抽你的高级烟……像什么话。
你真听出我了。
当然。街上知名人士走路的脚步声我都听得出来。吴瞎子嘚瑟地偏偏脑袋,侧过大耳扇子,我都听几十年了,就这点本事。
那你说说,你还把我听出什么来了?
你信?
当然信。
那可不行。吴瞎子得意道,哄哄别人可以,对段所长可不敢瞎说。
我看你不是不敢,是没真本事,怕露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