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见到爹,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爹看起来状况还不错,屙血被控制住了,医生说,再住上一个星期就可以手术了。两个姐姐有些急,都想回去,甘甜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却不便多说,想来姐姐有姐姐的难处,她们以为爹就是一个手术,想回去看看,动手术那天再来。
大姐看来不能再等了,家里催问病情,意思是怎么还不回去。二姐犹豫,说跑来跑去的,真一个星期就手术了,想等等。
大姐说,你等,我先回家,家里不一定成啥样了。
娘看到两个女儿心思都在日子上,也不好多言语。爹说,甘甜回来了,你们两个一起走,没有啥大不了的,一个小病还捆住一家人手脚不成?
病室的人都说老甘有福,孩子都很孝顺,爹也很开心。甘甜趁着爹高兴,就拿出了两万元递给娘,说,钱丽带来的钱,你先拿着。
爹板着脸问,钱丽哪有那么多钱?手头不是一直紧吗?
甘甜不说话。爹追问急了,甘甜说,她问娘家要的。
爹一把夺过钱,丢在床上,坐直了身板,一字一顿说,甘甜你听好了,爹就是病死,也不花她娘家的钱,这是规矩。
甘甜辩解,谁的钱都是钱,我家情况爹知道的。
爹突然火了,说,甘甜,你能不能硬气点?你说一个爷们儿,花她娘家钱算哪门子事?爹喘了口气说,爹图你啥?争气!从小到大,你给爹挣回了多少面子,娶了钱丽,你短了多少骨气,你得活成自己,给爹挣足面子。
填塞满满的那些疼和累,齐刷刷冲撞着心口,让甘甜快要窒息,他不想硬气吗?他不想活出精彩吗?做不到呀。甘甜眼泪往肚里咽,脸上还是笑嘻嘻地说,钱丽咋了?娶到她是儿子的福分。
爹颤抖着胡子,拍打病床说,完了,彻底完了。然后指着甘甜,看看,你看看你像个啥?甘甜没有想到爹会那么气,早知道不当着爹的面拿钱了。娘从病床上拿起了钱,生怕爹拿了去再撒了。爹说,拿回去,花了这钱爹死不瞑目呀。
两个姐姐劝说爹,爹猛地掀开被子,说,走,出院,死在家里算了,你们想活活气死你爹咋的?两个姐姐噤了声,甘甜压抑很久的话顺口而出,甘甜说,爹,你以为你儿子不想硬气吗?在县上儿子就是一个不起眼的瘪三,随处可见的小狗小猫。说完甘甜哭泣起来,委屈就像爹的喘息,呼呼噜噜的。
爹安静了下来,看着甘甜,神情越来越凄凉,末了哀叹说,这病不能治了,人的命天注定,阎王要你三更去谁能等得到天明?没有钱不住了,死了也不能没有骨气。
甘甜没有想到爹那么坚定,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爹明白他的心情。
爹的痛远远大于甘甜,看到甘甜今天的状况,爹一直寒心,他多么希望儿子能够振奋一点,起码不能活得这么疲沓。甘甜理解爹,爹想看到他的模样。可是在种植局,估计八辈子也混不出爹想要的那个样子来了。想到岳母的脸色,钱丽的无奈,单位的是是非非,眼泪一直在肚里打圈圈,他控制着自己情绪,不想让更多的眼泪流出,也不想让爹看到他抑制不住的泪水和内心的凄凉。可是不争气的泪水滚滚而出,那些泪水滚落在他清癯的面颊上又缓缓下坠。爹看到甘甜的泪水,比自己流泪还要难受,那泪水就像山一样,一下子压在爹的心上。
爹看到甘甜流泪,颤巍巍拉住甘甜的手,没有说出话,自己倒号啕大哭起来。直把两个姐姐和娘吓得发抖,不知道咋了。娘只好心疼地拉住甘甜的手,埋怨爹不讲道理。
爹停止了哭泣,彻底绝望地闭上眼睛。
甘甜装起两万元,然后咬住嘴唇对爹说,爹,儿子什么都懂,儿子今天就算去卖血,也要让爹活出更多的滋味。
爹突然睁开眼睛,露出坚毅的目光。爹说,看不起病就回老家,有啥了不起的,爹让你卖血了吗?你想让爹死咋的?
甘甜擦干泪水,坐在爹的床前,拉住爹的手说,爹,不要生气了,儿子不好,儿子也不想用她娘家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