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前几天到我们单位去过,这事您知道吧?
哦?不知道,我们都两三年没见过他了。他去你们单位干什么?
一些小事。我突然不想告诉老人关于公积金什么的,法律上讲,子女与丈夫的权益总是优先于父母的。
他们两人感情上出了问题,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两三年了,她想离婚,男的不同意,说政府有规定,不能跟下岗工人离婚,其实他并没下岗,不过是找借口拖住她。她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租房住,我估计她急着买房子,那也不能乱来呀,个糊涂东西……
屋里又在喊老头:你跟他说,我女儿是遭人陷害的,我女儿不可能干那种糊涂事.一定是有人成心害她。
老头不理屋里的叫喊,垂着头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在工厂里干,夫妻和睦,平平安安。
你叫他进来!叫他进来!我来说!
老人住嘴的间隙,屋里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正要进去,老人拦住了我:你别进去了,她现在逮谁骂谁,你犯不着被她骂几句。
我被老人推了出来,站在布满煤球炉子和杂物的水泥走道上,心情异常复杂,如果我是洁薇,我会怎么样呢?恐怕当务之急也是买套房子吧,可惜生财无路,还一天到晚被拘在大堂里,拘在柜台后面,拘在那几个客户面前,她的视野决定了她只能动那些客户的脑筋。
冬天里才得到洁薇的准确地址。
经过周密计划,我选了个双休日,坐上了通往劳改农场的长途汽车。
担心人家不让见,我谎称自己是她表弟,代替她无法行走的父母来探视一下。
信息输进去之后,我忐忑不安地等在接见室里,心里想着她大概是何等模样,因为上次她丈夫说过,她在里面闹过绝食,我不能想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会萎靡到何种程度。
等了很久。我猜里面的程序很复杂,何况她是新进来的。
一阵响动,洁薇终于出现了,尽管她剪了个乡村女干部似的短发,又穿着灰不溜秋的劳改服,我还是觉得眼前一亮,发型固然一般,但她蓬勃的生命力在发丝上流淌,它们那么光滑、油亮,闪着哗哗的黑金之光。
她冲我嗨了一声,摇摇小手,笑容仍像以前那样灿烂,两眼依旧放光,丝毫看不到曾经因为绝食而被迫鼻饲过的痕迹。
受她感染,我也欢快起来,大声说着近期发生的可笑见闻,以及无聊的明星八卦,她频频点头,原来她都知道。这里可以看电视看报纸,还可以上网,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她飞了飞可爱的卧蚕眉说。
既然她都知道,我就没必要说了,我得说点我想说的,电视报纸上看不到的。有点无法启齿,想了想,我这样开了头:
大家都很想念你。
不可能。她笑得一点都不勉强。
特别是我。喉咙里一阵哽塞。说呀,说点什么呀。我感到我的嘴唇在发抖,但我不知该怎么说,这里的环境让我有压力。
她垂下眼皮:不要想太多,好好工作,年轻的保卫部副经理,你会有个好前程的。
我才不要什么好前程!我突然失控地叫起来:我完蛋了,我走不出来了你知道吧?我一直沉浸在那天晚上,我他妈的太没出息了,就像被鬼迷住了一样。
没事,这是正常的灾后不良反应,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去的。
去你的正常!去你的不良反应!
小混蛋!她笑得更开心了,说真的,赶紧去谈个恋爱,找个小姑娘,每天哄哄她,骗骗她,不高兴时冲她发发脾气。
谈个屁!
她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慢悠悠地说:十多年以后,你应该早就当爸爸了吧?到那时,如果你在街上遇见我,肯定认不出我这个老太婆了,没身材,没相貌,没气质,没钱,没爱。我应该也认不出来你了,男人一结婚,就是男人而不是男孩了,我庆幸在你还是个男孩时认识了你……
我见过你丈夫了,他去拿你营业部的东西,还取走了你的公积金。我也去过你家里,见过你父母,我全都了解了,我才不要谈什么恋爱,我要等你出来,我要赶跑他,取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