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乔治结婚之前,早就知道他是个雄心勃勃的人。那时我们还没有订婚,他就把心底里的秘密告诉了我:他要写一本大部头着作,书名叫做《伦理学研究》。“不过我还没有动手,”他习惯地说,“冬天一到我就动手,每天晚上坚持写。”白天里,乔治在一家公司供职当秘书。公司器重他,他只得把自己一天里最好的时间花在写信记帐上。他说,等书出版了,他就出名了。我说:“要是你能多些时间自己支配来写书就好了。”
“我倒不在乎忙。”他像一个永远压不垮的英雄那样轻松愉快地说,“你留意到幺:世界上大凡伟大的着作,几乎都是出自忙人的手笔。毫无疑问,一个人只要有写作天才,作品是迟早要问世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熠熠发亮,语调充满激一情。这种激一情很快一感染了我。
每次我们一见面,便尽谈些未来,或由他滔滔而论,我合掌倾听。不久,我们就订婚了。乔治可不是个一般见识的情一人,他不会三天两头嚷嚷“好人儿”呀“漂亮”呀这类词——他从不屑这样。我们单独呆在一起时,他就把手伸给我,让我一边儿牵着,一边儿听他热切地描述他那本《伦理学研究》。
我们订婚不久,乔治好言好语,要同我结婚。
“我定不下神写书,除非结了婚。”他说。
他一心一意想定下神写书,所以我就依了他。我们跑遍了伦敦城物色家俱。我看中了一张长沙发,可乔治以他惯常那种意味深长的口气说:“咱们买张写字台吧,我写书用得着。等书写出来了,买半打长沙发都不成问题。”
又一次,说好他一个人出去买些画来装饰会客室。傍晚回家时,他说:“画没买,我买了张大安乐椅。我想你不会反对的。亲一爱一的,为了写一本大书,一张大安乐椅是必不可少的。”
他甚至连墨水瓶的事也想好了。
“在书房里,要是我老发现墨水瓶空了,得用水调了煤烟应付,那我准会发脾气。所以得买个瓶架子,嵌得下两个墨水瓶。”
“好的,”我接着说,头脑充满年轻人的狂一热,“我担当照管这两个瓶子的任务,保证不让空了。”
“好人儿!”他心醉神迷,非常喜欢我顺着他的思路接话。他用甜蜜蜜的声音抚一慰我,怂恿我继续说:“每天晚上时间一到,我便把稿纸摊在写字台上,把蘸笔放在一旁,还记着换上新笔尖。”
“你真是我的好妻子!”他高兴得叫了起来。
“不过你不可以写得太迟,我要给你定个时间,到了晚上10点钟,你就要停下来睡觉。”
“这样安排当然好,不过有时候我可能灵感来了,一下子停不下来。”
“那我就悄悄到你背后一把夺下笔!”
“到了星期六晚上,我就把一周里写的念给你听。”
千真万确,我深深地一爱一上了乔治。
9月里的一天,我们结婚了。蜜月里我们一谈起写书,就更觉得甜蜜。整个蜜月我们形影不离。乔治太一爱一我了,他不忍心丢下我不管,自己去写书。
我把我这个体会告诉他,他笑眯眯的。我越说,他越乐。我想,他对我的这种感情,一定就叫做“体贴”。
过完了蜜月,我们回到了蜃景村的可一爱一小家庭,真是快乐极了!
“你就要动手写书啦?”到家那天我问。
“正想着这事。”他说,“你知道,这事使我牵肠挂肚。不过,通盘考虑起来,还是下星期再说吧!”
“你千万不要因为我把它耽搁了。”我热切地说。
“我当然就是为了你呀!”
“可是,一浪一费时间不好。”
“犯不着急幺!”他不耐烦地一挥手。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我先要把全书纲要通盘考虑好。”那段时间里,我们的小家庭常常有客人来访。我把乔治写书的事跟他们许多人都说了。可现在迟迟不见他动手,我渐渐有点后悔自己不会保守秘密。
眼睁睁一个星期过去,接着又一个星期过去。我急了,便要他吃完晚饭就到书房里去坐下。他磨磨蹭蹭,一脸乌云。我把墨水瓶注满,把稿纸摆好,把一支新蘸笔交到他手里。他接了,嘴上也没一声“谢谢”。
一小时以后,我送去一杯茶。他静静地坐在火炉边,笔落在地上。
“你睡着了,乔治?”我问。
“睡着了!”他叫了起来,好象我是说他犯了罪,“我在构思!”
“你还没有动笔?”
“我正想动笔,你就进来了。喝了这杯茶我就动笔。”
“那幺我不打搅你了,亲一爱一的。”
9点整,我走进房间,只见他照旧坐着。
“我希望你给我弄杯茶。”他说。
“1小时前我就端给你了。”
“哦,干吗不讲一声?”
“唉,乔治,我讲过的。瞧,就在桌头,你没喝。”
“我想你没讲过——也可能我想得太专心,没留意你讲过。你要叫得我答应才对。”
“我叫了,你也答了。”
“唉,亲一爱一的,”他一脸苦相,“你听我说,我脑子乱哄哄的,从没这样过!今晚上的工作全泡汤了!”
第二天晚上,乔治说,他写东西的心情一点也没有。我听了这话大约显得很失望,因为他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我可不能没完没了老写,写,写!”他嘎声说。
“可你压根儿还没写过一个字呢!”
“你挖苦我。”
“你过去一讲到写书,就好像写书很快乐。”
“难道我讲过写书不快乐?如果你读过一点文学史,你就会知道,就连最勤勉多产的作家,有时候也会一个字都写不出。”
“毕竟,他们总会起个头吧!”
“好,明天晚上我就起个头。”
到了“明天”晚上,他又磨磨蹭蹭不想进书房。
“我去把卧室的画挂挂好。”他说。
“不,不,你还是去写书好。”
“你是非要看我坐下写书才定神了?”
“是你自己说要坐下写书才定神的。”
“我正是要坐下写书才定神,难道我说过坐下写书便不定神?”
他大步跨出客厅向书房走去。出门时,把门“砰”地一声带上。大约1小时以后,我送茶去。书房门开着,我老远便看见他躺在躺椅上。他大约听见茶杯托盘声,立刻跳起来,三步跨到书桌边。等我进门时,他已摆好了正在奋笔疾书的姿势。
“进展如何,亲一爱一的?”我心里凉了半截。
“顺利极了,亲一爱一的,顺利极了!”
我故意盯着看他,他的脸红起来。
“我觉得,”喝完茶,他说,“今晚上写够了。写过度了不好。”
“把写好的念给我听好吗?”
“等星期六吧!”他红着脸说。
“那幺我把稿纸整理一下。”我很想看看他到底写过没有,就这幺说。
“得了得了。”他赶紧用肘部把稿纸压祝
第二天早上,我数了数空白稿纸,一如我放到书桌上的数目。这样过了半个月,情况有了点变化:他大约怀疑我数稿纸,或者防备我可能数,为保险起见,就把所谓手稿放进一只一抽一屉里,锁起来。凑巧我一串钥匙里有一把开得了那锁。一天,我打开锁把里边的“手稿”细细察看一遍,一共24张。洁白的稿纸没一张有片言只字。每个晚上,他不多不少加进去两张。我看着恶心,便揭了他的底。他便搪塞说:“没法子——煤油灯下没法写,恐怕非得等开春。开春再起头好不好?”
“可你说过冬天最适合写书。”
“那时我是这幺想,现在知道想错了。暂时放弃写作,我很沮丧,可又不得不放弃。”
等春天来了,我提醒他说,写书的时机到了。
“你总是没完没了地嚷嚷着写书写书写书。”他龇牙咧嘴地说。
“我有整整一个月不提写书了。”
“哼,你那幺看着我,就好像我非写不可。”
“是你自己曾经感情热烈,好象非写不可。”
“我一向感情热烈,可总不能老写书呀!”
“我们结婚都7个月了,可你仍旧一行书也没写。”
他起身就走,“砰”一声把门带上。
一个星期以后,他说春天极不宜写书:“春天里,人喜欢多多出门,看看树叶是怎样绿的。只有到了7月,人才愿意呆在家里。到那时我准定每天写作4小时。”
到了夏天,他说:“天太热了,简直没法写字。给弄杯冰汽水吧。写书的事,秋天干!”
我们结婚到现在有5年多了。可书呢,还没起头。一般地说,我们已不再讲写书的事了。不过有时候乔治自己还提起,而且每谈到书的起头,就满怀希望。
不知道天下还有谁的丈夫,也像我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