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怕孤独而且还乐于享受孤独的人。孤独时,自己的心就像大海、像草原,任思想、任想象、任各种各样的情感游弋、驰骋。我不喜欢交际,也害怕交际,宁愿封闭自己,创造属于自己的一方孤独。但是,那次在南行列车上,我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自我——一个希望走出孤独的自我,而且还是那幺强烈。
大年三十,我乘上了南去的列车,换了票,找到铺位。草草地安顿一下,就躺下了。
悠悠一觉醒来,天尚未晚,我略略扫视一下车厢中我住的这个单元,连我在内只有两位旅客。那一位卧在我对面的铺位上,用一毛一毯蒙着头,很委屈地蜷缩着。我暗自庆幸运气不佳的不只我一个,朝里一侧身,继续睡觉养一精一神。
夜色渐渐浓了,车厢里的灯显得很亮。这时传来计那位蒙头旅客开始吃“年夜饭”了,我也觉得腹内有些空,同时也想看看这位蒙头旅客是什幺模样,他慢慢翻过身来。
令我惊讶的是对方竟是一位端庄、秀丽的女孩子,一身学生装束,显得淡雅和有教养,估计年龄在20岁左右。这时,她也在注视着我,目光有些犹豫,也有些羞怯。在对视的一瞬间,最多3秒钟,我觉得应该对她微笑一下,尤其在这样的时间和空间。事实上,我在心里已经这样做了,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那两扇“心灵的窗户”除了透气,毫无反应。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和一陌生的异一性一对视3秒钟,勇气已达到了极限——她垂下了睫一毛一长长的眼睑,神色黯然而凄婉。
草草地用完餐,我便百无聊赖地找出一本书慢不经心地翻着,心里却在猜测着这位女孩子在这种时候出远门的意图。她显然不像我一看便知是单位里的“出差模子”,行装简便,上了车一躺下就像条死猪。她是探亲?旅游?还是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想到后面这一点,我有点不安,南方的那座城市可不是孤身的女孩子游荡的好去处。我不安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耳朵里塞着微型耳机,眼睛怔怔地盯着漆黑的窗外,神情像她的心思,令人捉摸不透。但我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一片孤独。
书上写的什幺我一句也没读进去,恻隐之心鼓励着我去接近她,和她交谈。可是她羁留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全无理会我的意思。事实上,她曾经给过我一个机会,但我却笨拙发放弃。一种被冷落的感觉升腾而起凝聚成浓浓的孤独,并渐渐化开弥慢于胸中,继而又弥慢于我们这个单元。我突然觉得这种孤独和喧嚣一样让人难以忍受,进而发现,我想接近她,和她交谈的动机中,蛰伏着强烈的想排遣自己的孤独的潜意识。
我决定鼓起勇气给那个女孩一个微笑。但是,那个女孩子已经躺下了,仍用一毛一毯蒙着头,仍蜷缩着。明天吧,我发誓明天不仅要对她微笑,还要说:“新年好!”子夜时分,列车启动时重重的“咣当”声把震醒了。远远传来阵阵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我心头一热,这些爆竹给人们带来了多少希望埃正是靠着一个又一个希望的支撑,人们才能在孤独中活着。
一阳一光透过车窗斜射过来。我醒来时发觉后半夜竟睡得很沉。
那个女孩子已经起来了。此刻正坐在弹簧凳子上侧脸看着窗外的景色。列车顺着山坡缓缓拐了个弯后,又钻进一条隧道,出了隧道,一阳一光正好照在那个女孩子的脸上。从我坐着的角度看过去是一幅很美的剪影,松一软的头发和面部的茸一毛一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我静静地欣赏着,觉得像一幅画。女孩子似乎觉察到有人在注视她。突然回过头来。这本是我向她致意的最好时机,一阳一光下的景色让人愉悦;在这样的心境下,谁都不会拒绝别人的真诚和善意,可我却因猝不及防而掉转了目光。
我觉得这个反应糟糕透了,不仅透着小家气,还有点猥琐。整个上午我都自责,再也没有勇气实现我誓言,注定只能在苦涩的孤独中结束这趟旅行了。
午后,我悄悄地在纸上写了“新年好”3个大字想置于她能看到的地方,但最后还是将夹进书。既感到孤独难以忍受,却没有力量自拔;渴望坦诚,又缺乏付出坦诚的勇气,这正是我的悲剧一性一所在。
当列车缓缓驶进终点站时,夜色已笼罩着这座城市。那个女孩子很吃力地从铺位下面拉着一只装得鼓鼓的大箱子。
看得出,这个女孩子很要强,几经努力终于将箱子拉了出来,微微喘一息着转过身来,并惊讶地发现我竟一直站在她身后。我想,我一定是对她微笑了,而且没有强迫的成分笑得很自然,她立即回报了一个羞怯而感激的微笑。
下车后,我帮她牵着那只很沉的箱子,默默无语,并肩而行。我们谁也没有去探知对方,就像芸芸众生中擦肩而过,无须知道他(或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需给对方一个真诚、坦露的微笑就够了,我们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不会再感到寂寞。对此,我和那个女孩子似乎有着一种默契。
出了站,我为她招了一辆出租车,并帮她把行李安置好,她只是默默看着,有些茫茫然。司机已将车发动起来了。等她坐进车里,我突然想起什幺,从包里拿出书,一抽一出那张纸条递给她。她展开一看,有些激动,并且也从包里拿出一张叠得方方的纸条递给我,我感到惊奇的是上面也同样写着“新年好”3个字。
车启动了,我们彼此微笑着挥挥手。这时,她的眼里已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