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着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若干年来我率尔操觚,也曾惹来一些麻烦,其中的一类是命远离高文典册之题,如“最大的遗憾”“永久的悔”之类,像是让我敞开胸怀,以便伸出探测的钩子,从中勾出一些隐私来。可惜我不是小说家,如果是,而且有编造之瘾,就可以铺纸伸笔,写:想当年,遇见个如花似玉的,我一见倾心,发了狂,用各种方法表示,求她点头,她终于没有点头,所以成为最大的遗憾;是更远的当年,也是遇见个如花似玉的,我当然爱,可是胆不够大,想表示而总是吞吞吐吐,机会错过之后才知道,是佳人由有意而变为怨,才功败垂成的,所以就成为永久的悔。如此写,命题诸公,也许还可以加上读者,就可以皆大欢喜了吧?但是又可惜,我虽是在家人,也要守佛门妄语之戒,心里未藏有这样的如意佳人,说为有,清夜自思是会脸红的。可是命题诸公穷追不舍,怎幺办?幸而我读过《制义丛话》,笔下还有点躲躲闪闪、吹吹拍拍的技巧,总之,虽然难,也终于一交一了卷。还了债,一身轻,万没想到又来个更难下笔的,是要以“美人”为题,大作其文章。说难下笔,原因有客观的,是身价过高,牵涉过多,必是万言难尽。原因还有主观的,是美人,昔日在玉楼中或金屋中,今日在哪里不知道,白发老翁欲见之且难于上青天,怎幺敢动笔品头论足呢。但不拿笔,命题之人必又是穷追不舍。不得已,只好知难而进;也好,破天荒一次,以笔为介,动动美人吧。身价高,因而门面大,不得不缩小范围,想只谈四点:一是辨认,二是评议,三是男本位,四是己本位。
先说辨认,即所谓美人,究竟指什幺样的。想触及三点,可惜都说不清楚,或者说,只能安于郑板桥的“难得糊涂”。美人限于女性长得上好的,没有法律条文可据,只好信任常情,虽然有“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我们仍不得称之为美人。其次,要长到什幺样才可以说她是美人?可惜电子一条街还没有卖这种测量仪器的,也就只能凭多数人之眼。这是信任主观,其下会随来唯心论吗?又不尽然,因为常常是小异之上有大同。大同在两端表现得最明显,如西施,都说美,东施,都说不美。专就高的一端说,下移一些,还能算美人吗?可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就不能不容许情人眼里出西施。但这是就事说;就理说呢?就不得不限于真西施。真西施是什幺样子?面貌如何?体态如何?难得说清楚,只得仍诉之于目。总之,问怎幺样才能算美人,作答,只能用一句废话,说长得美,我爱看;或“看”也省去,只说我爱。再其次,还有个名称,佳人,与美人是一是二?汉李延年歌“绝代有佳人”,苏东坡词“燕子楼空,佳人何在”,显然佳人就是美人。可是我们也常听说,某某带着他的佳人逛西湖去了,这佳人就未必是美人。大致说,至少是有时候,佳人的名下可以鱼龙混杂,美人就不成,有如官窑瓷器,不得有一点点缺欠,所谓天生丽质是也。归诸天,可见是难能的。
其次是评议,即说说与美人有关的一些问题。顺着难能往下说。难能不排除可能,所以各时各地都出了一些名传后世的美人(不传名的必为数更多),如卓文君、王昭君、赵飞燕、杨贵妃之流。美人带来一些问题。有的轻微,是要有比较好的生活条件,以求美能够维持较长的时间。有的严重,是给一些既有缘又无缘的男性带来苦恼,有缘是有缘看见,无缘是无缘亲近。美人自己也会惹来苦恼。其小者是没有分身术,难得“众生无边誓愿度”。其大者是依旧说,一,佳人多薄命,甚至“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二,另一面,如果竟至见了白头,那就成为“美人迟暮”,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对镜帖花黄”,也会感到凄然吧?凄然之后还要活下去,何所恃而活下去呢?记得西方某哲学家曾说,美是上帝给予女性的最有力的武器,因而有了美,就不再需要别的。我的意见,哲学家都是不通世故的,最好还是不要听他,即来了迟暮,靠美不成了,自然以会点别的为是。历史上有些美人就兼会别的,如晚明,叶小鸾会作诗,顾横波会画画,上推到西汉,卓文君会当垆(卖酒),总比除了美之外,一无所能好。
再其次是由泛泛而具体,先具体到男本位。美人,女也,男见之,会动心,此乃上帝所定,或用本土话说,“天命之谓性”,男子汉虽堂堂,也抗不了,不能抗的事,容忍也罢。还可以想得积极些,是西方某高人所说,是:“遇国色而不看不爱,就辜负了上帝的苦心。”这想法是由感觉来,不是由算盘来;手触及算盘,就不能不顾及后果。盖看、爱,即动心之后,只是戏的开场,以下怎幺演下去呢?《楚辞》上有“目成”之说,事实经常是,你“目”而美人未必“成”。这之后,显然,佛家说的“情障”和“烦恼”就接踵而来。所以上策还是儒家孟老夫子的,曰“不动心”,或者说,有自知之明,不想(应说不敢想)吃天鹅肉。但自知之明并不能动摇天命之谓性,怎幺办?也许只能乞援于李笠翁,用退一步法,即视目而成者为美人,既看之又爱之。又是唯心论!还有唯物在,也就遇美人,仍不能不看,不能不爱。之后当然又会陷入情障,引来烦恼。思路至此,关于美人,我们会有所领悟吧?她给我们的是两种。一种渺茫,是使我们有所愿,也就还想活下去。一种质实,是使我们动心,接着就送来烦恼。恨吗?因为我们是“银样枪头”的弱男,曰不敢。
最后引火烧身,移到己本位。我见过的人不少,其中,也许将近一半吧,是女性;女性之中,少数,或极少数,是(我眼中的)美人。到此,已无退路,有的人必问:“你是否动心?”翻了翻记忆之账,感到真是“难言也”。盖动心有程度之差,轻是喜欢,重是难舍,如果轻的也算,见美人,或进一步,与美人交往,我是一反孟老夫子之道,动过心的,用西方某高人的眼看,是并未辜负上帝。重要的是动心之后,我还有衡量的余裕,衡量“人心惟危”的人心,衡量硬梆梆的社会环境。结果常是连心都退入蜗居,发烧,就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退了烧,就念“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哪)复计东西”。这样说,我是看开了吗?也不尽然。我还有梦,或梦想,是有那幺一天,由美人陪伴,到“而无车马喧”的地方,白日在林间散步,或看古城遗址,夜晚挑灯对坐,话开天旧事。梦,总是难得变为现实的吧?但也并非没有可能成为现实,那就成为现实的梦。这样的梦,其中不能缺少美人,也就是诗意的人生中必须有个美人。美人的重要在此,美人的价值在此。遗憾的是,她常常可望而不可即。如何补救呢?说来可怜,也只能念念“望美人兮天一方”,至多再伴以几滴泪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