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望语无伦次着过活,或者完全没有语言,这让我不再没完没了地诉说我爱着的姑娘,和让我憎恨的生活。”
1
几天前,我骑着电动车行驶在台湾异常清静的公路上,人烟稀少,草木都显得彬彬有礼,云很低,好像唾手可得,一路上没人交谈,乐得其所。
这让我想起一个姑娘,我们是小学最后一年的同班同学,虽然只有三个月。我只听过一次她的声音,但我们从没停止过“交谈”。
她是插班生,老师的提前交代,让所有人都对这位即将到来的新同学充满了揣测,但不包括我。我不喜欢说话,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任何人和事都失去了好奇,变成了一个孤僻怪异的孩子。倒也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在我妈的皮带下总还是有例外的。
因为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工厂,大家的父母基本都在那里上班,有人便讨论起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有人说她是因为蹲班才转学到我们小学,有人说她是姑姑养大的,还有人说她是个哑巴。也就是最后一个传言,让我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谈不上漂亮,但有一双不一样的眼睛。老师说,这位新同学因为一些原因不能说话,所以同学们要好好照顾她,不许欺负她。确实,从她来的那天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对周遭更是置若罔闻。渐渐地,她的称呼从本名变成了“哑巴”,并且受到了所有人的排挤,和我一样。尽管如此,她还是默不作声。我喜欢她的眼神,那种感觉就像在肆意玩弄着好奇者的心。
我们的座位离得很近,让我有足够的条件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其实她除了不曾说话,其他行为都和正常人无异。我开始试图接近她,传纸条成了最便捷的方式。起初她从不理睬,直到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看一本书,便问她书的名字,她居然回了我——
“是《海底两万里》。”
“如果你看完可以借我吗?”我抓住机会继续和她攀谈着。
“好,如果你能两天看完的话。”她回。
这是我们第一次“交谈”,依旧冷漠。当时我对书本完全没有兴趣,为了能继续和她说上话,还是硬着头皮看了起来。现在想来却是很感谢她,如果不是她,我完全不知道课本上学来的文字,还能有这种让我如此着迷的排列,让我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
2
自此,我经常找她借书看,慢慢地,她的回复也不再刻板,话也多了起来。我们从凡尔纳聊到大仲马、巴尔扎克,还有让我们脸红心跳似懂非懂的杜拉斯,最后聊到了未知的爱情和幼稚的未来。我越来越觉得她独一无二,放学路上也开始有了我们并肩的身影,但我从没问过她为什幺不会说话。
有次周末,我们坐车到很远的图书馆去借书,看着林立的高楼,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就写了下来给她:世界的欲望是无限大的。她看了之后对我笑了一下,虽然漫不经心,我却受到了极大的鼓舞。那以后,我每天都会想一句类似的话写给她。我们经常争论一些超越年龄的话题。
因为亲近,更让班上的同学有了空子,说两个哑巴在一起了。嘲笑和谩骂接踵而至,欺负我们的行为也愈演愈烈,课本被扔到楼下成了常事,我们偷偷买来的磁带也被扯出了磁条。我们从不理睬,把每一本课本的空白页都撕下来折成飞机扔回教室,把被扯坏的磁带聚在一起点燃,把周遭同学当傻瓜一样看待。最后还是惊动了老师,找来了我妈和她姑姑详谈了我们“早恋”的问题。
很多年以后我问自己,我们之间是否存在过爱情?虽然无解,但至少,我这样期望过。
直到冬天来临。
3
我们的教室在顶层,老式教学楼里的暖气很落后,需要一个放水的地方才能正常运行,恰好出水口就在我们的教室,她就坐在旁边。
那天是班主任的课,课堂上很安静,暖气试运行,突然嗤出了热气,稀松平常的现象,却引发她一声惊恐的叫喊。所有人都为之一愣,看着原本坐在那儿的她一下逃到了很远的地方,蜷缩在角落里捂住了耳朵。那是所有人第一次听见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包括我。在鸦雀无声的三秒以后,全班哄堂大笑,有人带头说道:“哑巴说话了,哑巴让暖气吓疯啦,哈哈哈哈!”看着在一边颤抖的身影,我脑子一热,冲上去揪住那个男生就是一拳,随后我就被周围的男生一拥而上摁在了地上。就在我们扭打的时候,一个女生突然说:“老师,哑巴哭了!”
她哭了,哭得默不作声,以嘲讽的方式,一种光天化日之下的无声恸哭。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像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有人低头不语,有人试图安慰却无从下嘴,有的人索性继续言不由衷。只有我笑了,在所有人的错愕中,我笑出来了,像一个胜利者。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当天还没有放学,她姑姑就把她接回了家。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因为她又转学了。
不久后,有次听大人聊起她姑姑的事,才知道父母在她四年级的时候,煤气中毒去世了。那天放学,她在学校等了很久没人来接,自己走了回家,而面对她的是父母的尸体。伴着煤气灶上的“嗤嗤”作响,我才理解了为什幺那天她会那幺惊慌。幸好她进屋的时候没有关门,邻居赶来的时候,她已晕倒在了父母的尸体旁。抢救过来之后,不知是被父母去世吓到,还是因为煤气中毒的关系,她不再说话了。尽管医生说她并没有丧失语言能力,是心理问题,但一直没有进展。此后,姑姑便独自抚养她。而在那个年代,没人想要娶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况且还是个小哑巴,就这样,姑姑带着她一直没有嫁人。那天来接她的时候,我见到了她姑姑,是个漂亮的女人。
4
我一直在等她的信,曾经为了能在寒假的时候可以继续“交谈”,给她写过家里的地址,但不确定她是否还留着。两年以后我才收到了她的信,信里是这样写的:
“很久不见,是否安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但我一直没忘了你。
“也许你后来听说了一些我的事,虽然那都不重要了,我们各自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但我还是会记挂起你。和你说个秘密吧,其实我不是哑巴,一开始是因为不敢说话,但渐渐,我发现自己真的不再需要说话了,因为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扪心自问,和自己说话就够了。直到那年遇见你,开始让我想要倾诉,虽然你拙劣得像个笨蛋,也可能是我很久没和别人交谈过了,觉得唯独你是不同的。对于姑姑也从没这种感觉,因为我不知道要以何种语言面对她,来诉说我的感恩和愧疚,我承认这是懦弱。
“我也写给你一句话吧——为什幺那幺多人着急放弃沉默?可能是因为他们从没真的沉默过。
“谢谢你,现在我很好,希望你也是。勿念。”
后来,我又把信反复读了很多遍,没给她回信,因为信上没有地址,那以后她也再没给我写过信。我把信烧了,当作是诀别。现在,我还在坚持每天写一句话,姑且当作我们继续“交谈”的方式吧。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还依稀记得,曾经有一天我们一起放学回家,路过那家盗版磁带店,店家正在放《那些花儿》,我们站在那儿听了很久,夕阳斜照在她的脸上,很漂亮,她一直闭着眼睛微笑。
我有一种感觉,那时候她一定在跟着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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